于是,我们可以结束上文而讨论到实斋所谓文律,即清真的问题。他《与邵二云》云:“仆持文律不外清真二字。”真的,实斋文论,一言以蔽之,清真之教而已。何以言之?上文所谓成家之学,所谓义理、博学、文章之合,所谓道与学与文之关系,无不可用清真二字解释之;上文所谓对于古文的看法,所谓文理与文例,也无不可用清真二字解释之。实斋文论之能一以贯之者,即清真二字而已。
他说:“清真者,学问有得于中,而以诗文抒写其所见,无意工辞而尽力于辞者莫及也。”(《遗书》五,《诗话》)由这一点言,清真之义,即他所谓著述之文。“著述必有立于文辞之先者,假文辞以达之而已!”能有立于文辞之先,则自然符其清真之教。实斋之学期于明道,故重在理;而道既不可以空诠,故又重在事。理与事合,沟通了宋学与史学,而成为实斋之学。及其发而为文,约六经之旨以究大道,即是所谓理;就事变之出于后者而随时撰述,即是所谓事。理与事合,即所谓立于文辞之先,那又成为实斋之文。实斋之学是如此,故实斋之文也如此。实斋之学与文如此,而又符于孔子述作之旨,这是他的通达之点一。
由理与事言,他再说:
《易》曰:“神以知来,智以藏往。”知来,阳也;藏往,阴也。一阴一阳,道也。文章之用,或以述事,或以明理。事遡已往,阴也;理阐方来,阳也。其至焉者,则述事而理以昭焉,言理而事以范焉。则主适不偏,而文乃衷于道矣。迁、固之史,董、韩之文,庶几哉有所不得已于言者乎?(《原道》下)
言理、言事,本是古文家常说的话。魏叔子云:“文章以明道适事。”(魏禧《恽逊庵文集序》)李穆堂云:“论事之文以说理出之,则根柢深厚而无小非大矣;说理之文以论事出之,则精神刻露而无微不著矣。”(李绂《秋山论文》)类此的话,稍一翻翻昔人论文之著,真是多不胜举。何以在古文家说时便成为空套,便是言之无物;在章实斋说来,便符孔子述作之旨呢?则以古文家所谓言理、言事,系分析文章之体,是论述作文之法,所以不闻称之为道。至实斋所言,则由其所谓著述之例推之。言理是作,言事是述;议论是作,叙记是述;义理是作,考据是述;学问是作,功力是述。述作相关,理事无别,所以“其至焉者则述事而理以昭焉,言理而事以范焉”。其《礼教》篇云:
夫名物制度繁文缛节,考订精详,记诵博洽,此藏往之学也;好学敏求,心知其意,神明变化,开发前蕴,此知来之学也。(《遗书》一)
此则本于知来藏往之说,以沟通义理、考据的分别,而成其所谓著述之文。其《跋香泉读书记》云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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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之能文者,必先养气;养气之功,在于集义。读书服古,时有会心,方臆测而未及为文,即劄记所见以存于录。日有积焉,月有汇焉,久之久之,充满流动,然后发为文辞,浩乎沛然,将有不自识其所以者矣。此则文章家之所谓集义而养气也。《易》曰:“神以知来,知以藏往。”存记劄录,藏往以蓄知也;词锋论议,知来以用神也。不有藏往,何以遂知来乎?(《遗书》二十九)
这样说,又以藏往为功力,知来为学问了。“藏往以蓄知,知来以用神”,那么,又以藏往为学问,而知来为文辞了。于是衡以清真之说,又可以清真二字分属于文与学二方面。清是文的问题,所以说“清则就文而论”(《遗书》外编一,《信摭》)。真是学的问题,所以又说“真之为言,实有所得而著于言也;……真则未论文而先言学问也”(同上)。本来他讲“学”固不废“文”,故讲“文”也不废“学”。《说林》篇云:“诸子百家悖于理而传者有之矣,未有鄙于辞而传者也。”(《遗书》四)这可见文的重要。《诗话》篇注云:“论诗文皆须学问,空言性情毕竟小家。”(《遗书》五)这更可见学的重要。所以他《答沈枫墀论学》云:“夫文非学不立,学非文不行,二者相须若左右手,而自古难兼,则才固有以自限;而有所重者,意亦有所忽也。”他正不欲在此二方面有所轻重,故理与事合,所以成其学,也即所以成其文。是则清真二字分属文与学两方面原未为不可。实斋之说,其四通八达每如此!这是他的通达之点二。
清真之说,再有一个分析的解释,即是所谓“清则气不杂也,真则理无支也”(《遗书》九,《与邵二云》)。在这里,他又以清真二字分讲气与理了。而气与理,又未尝不与文与学有关系。因此,我们再应分别言之。
“清则气不杂也”,我们必先推究他如何以气言文,而归于清之旨。他《为梁少傅撰杜书山时文序》云:“学以致道,而文者气之所形。”(《遗书》二十九)可知他是本于苏辙之语而推阐之的。
怎样为不杂呢?他似乎较偏于文例的见解以说明清的原则。他以为:“清则主于文之气体,所谓读《易》如无《书》,读《书》如无《诗》,一例之言,不可有所夹杂是也。”(《遗书》外编二,《乙卯劄记》)此其一。他又以为:“时代升降,文体亦有不同,用一代之体,不容杂入不类之语。”(同上)此其二。体制不纯,则辞不洁。“辞不洁而气先受其病矣”,“辞不洁则气不清矣”。(见《遗书》补遗,《评沈梅村古文》)这些理由,犹与古文家的论调相近。他说:“辞赋绮言不可以入纪传。……太史迁《伯夷列传》有云:‘伯夷叔齐虽贤,得夫子而名益彰;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。’夫骥乃马名,而尾乃马体,以此而代先圣门墙,得毋不洁不清之尤者欤?……韩子曰:‘文无难易,惟其是耳。’学者动言师古,而不知古人亦有不可法者,后人亦有不可废者。体裁义例,规矩法律,古人小有出入不妨于宽,而今则实有不得不严之势。”(同上)可知文例之严,即所以使其气之不杂,即所以求其文之清。
“真则理无支也”,我们更须说明他如何以理言学而归于真之旨。《说林》篇云:“君子学以致其道,将尽人以达于天也。”(《遗书》四)是则他又本于子夏之语而推阐之了。
怎样为无支呢?他似乎较偏于文理的见解以说明真的原则。他以为“理出于识”,他以为“学以练识”,而他又以为“识之至者大略相同,盖理本一也”。(均见《为梁少傅撰杜书山时文序》)所以由学以练识,而进究夫理,则其识之至者自然也不会支了。章氏《答沈枫墀论学》云:“夫文求是而学思其所以然。”文求是,是求清之道;学思其所以然,是求真之道。这样解释,于是文例与文理之说也得以贯通。这是他的通达之点三。
然而实斋之论清真,虽可有此分别,却更重在沟通。因此他讲到“清”,也有理的问题;讲到“真”,也有气的问题。论到这,他有两篇比较重要的文不可不加以论述。一篇是《史德》,一篇是《质性》。《史德》一篇是于史才、史学之外讨论著书者之心术。他说:“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。”所以史德所重者是识,而所辨者是心术。因此,由理的问题便成为气的问题。《质性》一篇又是于文情、文心之外讨论文性。他以为“文性实为元宰,离性言情,珠亡椟在”。所以要辨别何者为狂、为狷、为中行,何者为伪狂、伪狷、伪中行,于是又由气的问题,进为理的问题了。由“真”言,重在理无支;而求理之无支,仍不能不讲到气与情。他说:“气合于理,天也;气能违理以自用,人也。情本于性,天也;情能汩性以自恣,人也。”(《史德》篇)是则情与气均不能无失。情与气一有所偏,可以自用,可以自恣,则“发为文辞,至于害义而违道”(同上)。所以理之无支,尤贵气得其平,情得其正。他再于《文德》篇发其义云:“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。”(《遗书》二)所谓恕,谓论古必恕,是理的问题;所谓敬,谓临文必敬,又是气的问题。所以说:“主敬则心平而气有所摄,自能变化从容以合度也。”(同上)这是他由理以兼讲到气之处。由清言,重在气不杂;而求气之不杂,又必重在心术之养,这仍是理的问题。养其心术即是学问。所以说:“人秉中和之气以生,则为聪明睿智,毗阴毗阳,是宜刚克柔克,所以贵学问也。骄阳沴阴,中于气质,学者不能自克,而以似是之非为学问,则不如其不学也。”(《质性》篇)于是所谓“理无支”云者,即靠学以变化其气质。韩愈所谓“仁义之人,其言蔼如”,谓为理无支,可;谓为气不杂,也可。这又是由气以兼讲到理之处,所以说:“故理徹而气益昌,清真之能事也。”(《为梁少傅撰杜书山时文序》)
不仅如此,清与真原不能分为二事。由文章之体制风格言,宜求其不杂;由文章之内容思想言,宜求其无支。气不杂,易使理无支;理无支,也能使气不杂。《言公》中云:“《易》曰‘修辞立其诚’,诚不必于圣人至诚之极致,始足当于修辞之立也。学者有事于文辞,无论辞之如何,其持之必有其故,而初非徒为文具者皆诚也。有其故而修辞以副焉,是其求工于是者,所以求达其诚也。”(《遗书》四)持之必有其故,这即理无支的问题;修辞以副焉,又即气不杂的问题。形式决定了内容,同时内容又决定了形式。所以再说:“《易》奇而法,《诗》正而葩,《易》以道阴阳,《诗》以道性情也。其所以修而为奇与葩者,则固以谓不如是则不能以显阴阳之理与性情之发也。”(同上)这样说,清与真又不能分为二事了。
章氏于《文学叙例》云:“文之于学非二事也。”(《遗书》二十一)虽非二事而却可以分析着讲;分析着讲而仍不能不明了其关系。实斋之言清真也亦然。这又是他的通达之点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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