推究到此,于是章氏之学与其对文学的主张有何关系,始可得而言。章氏盖以词章为其著述之文,而以考据与义理为其自得之学。著述之文与自得之学不能分开,所以此三者均道中一事,也均学中一途。他是在此种关系上以说明他对学问的态度,同时也说明他对文学的主张。
于是,我们更得分析章氏之所谓道与学是什么?章氏《原道》一文传稿京师,读者皆议其陈腐,于是他在《与陈鉴亭论学》书中,再说明其意。他以为:“古人著《原道》者三家,淮南托于空蒙,刘勰专言文指,韩昌黎氏特为佛老塞源,皆足以发明立言之本,鄙著宗旨则与三家又殊。”他又以为:“篇名为前人叠见之馀,其所发明,实从古未凿之窦。”(《遗书》九)所以我们不要以为他用前人的名词,便同于前人的意义。
先言“道”。章氏所谓道,不是道学家之所谓道。《原道》上云:“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,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。”(《遗书》二)这话很重要。“所以然”,是先起的,是出于众人不知其然而然的。“当然”,是后起的,是出于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的。他以三人居室为喻:分工合作即是道,圣人见其然从而名之,指出他当然的关系,那已是后起的事。至于再从这些当然的关系,从而叙述之,说明之那更是后起的事。而这些述说的话,还不能说是托于空言,至于再从这些可以指名的道,从而阐说之,发挥之,完全成为形上的倾向,那更是后起的事。实斋之所谓道,即是从这三人居室上体会来的。用现代的话,实在即是所谓文化。以文化为道,所以以为集大成者为周公,而不是孔子。以文化为道,所以以为六经皆史,而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。他对于孔子所述的六经,犹且以为皆先王之政典,则当然与宋儒以六经为载道之书,而发挥其义理者不同。宋儒离器而言道,而他则以为“道不离器,犹影不离形”(《原道》中)。这是很重要的分歧之点。所以宋儒讥韩愈之因文见道,而他则以为“因文见道又复何害,孔孟言道亦未尝离于文也”(《遗书》九,《与林秀才》)。宋儒讥李汉“文者贯道之器”一语,以为道无不在,不当又有一物以贯之,而他则反以“李汉之言为深有味”(《遗书》四《说林》)。他似乎处处与宋儒立异,实则即因他所谓“道”,与宋儒所见根本不同。宋儒不免在六籍中以言道,而他则以为“彼舍天下事物、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,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”(《原道》中)。他的见解如此,而当时之古文家却仍蹈宋儒覆辙,死守六籍以言道,又如何不成为高头讲章之道呢?
这一点的分别虽极微细,然颇重要。盖守六籍以言道,则在清代复古的潮流中间至多只能进到西汉,进到先秦,以窥孔子述作之旨。从天下事物、人伦日用以言道,则可以进到孔子,进到周公,以窥诗书、六艺之原。所以由前者言,训诂章句,疏解义理,考求名物既不足以言道,即使于经旨闳深之处有所窥到,然而仍不过“为一经之隅曲,未足窥古人之全体”。由后者言,则不舍器而言道,正符孔子述作之旨。所以说:“夫道备于六经,义蕴之匿于前者,章句训诂足以发明之;事变之出于后者,六经不能言,固贵得六经之旨而随时撰述以究大道也。”(《原道》下)这样,通于古,同时亦通于今,通于一经之隅曲,同时也通于古人之全体。这才是实斋之所谓“道”。
于次,再言学。由道言,以窥古学之全体者为能见其大;由学言,又以能明道者为能见其精。章氏《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》云:“学问之事,非以为名,经经史纬,出入百家,途辙不同,同期于明道也。……文章、学问毋论偏全平奇,为所当然,而又知其所以然者皆道也。”(《遗书》九)这样,所以途辙尽管不同,而有所见,有所自得则无不同。学与道的关系,此其一。道既重在天下事物、人伦日用,所以学也应如此。《原学》上云:“专于诵读而言学,世儒之陋也。”(《遗书》二)是则学以明道,而所明者正是切于人事的道。他《与陈鉴亭论学》云:“故知道器合一,方可言学。”(《遗书》九)学与道的关系,此其二。以此言学,所以不应舍今而求古。《史释》篇云:“君子苟有志于学,则必求当代典章以切于人伦日用,必求官司掌故而通于经术精微,则学为实事,而文非空言,所谓有体必有用也。”(《遗书》五)这样,所以觉得浙东学派言性命者必究于史,为具卓识。学与道的关系,此其三。这样,扩充了考据的范围,于古之外,再讲究今;同时也即扩充了义理的范围,于经术之外,再讲究人伦日用。所以他不废考据,而与当时考据家之襞绩补苴者不同。襞绩补苴只是功力而不是学问,因为尚未进于道。章氏《与林秀才》云:“成者为道,未成者为功力,学问之事则由功力而至于道之梯航也。”又《答沈枫墀论学》云:“夫考订、辞章、义理虽曰三门,而大要有二,学与文也。理不虚立,则固行乎二者之中矣。学资博览,须兼阅历;文贵发明,亦期用世,斯可与进于道矣。”学与道的关系,此其四。学到“成者为道”,即是有所自得,而自得原亦出于资性之所近。《博约》中云:“夫学有天性焉,读书服古之中,有入识最初而终身不可变易者是也。学又有至情焉,读书服古之中,有欣慨会心而忽焉不知歌泣何从者是也。功力有余而性情不足,未可谓学问也;性情自有而不以功力深之,所谓有美质而未学者也。”(《遗书》二)有功力仍须有性情,功力是学,性情也是学。功力有余,性情亦足,于是学问以成而道亦以明。学与道的关系,此其五。这样论“学”,处处与道发生关系。通于性情,故能初有所见;通于功力,故能后有所期于至。这也是实斋之所谓“通”。
实斋所谓“学”、所谓“道”是如此,于是可以进究他所谓“文”是什么。他分文为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二种。《原道》下云:“立言与立功相准,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,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,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,而非徒夸声音采色以为一己之名也。”(《遗书》二)这即是说为文应持风气、究大道,以适于用。《文理》篇云:“夫立言之要,在于有物,古人著为文章,皆本于中之所见,初非好为炳炳烺烺,如锦工绣女之矜夸采色已也。”(同上)这即是说为文应有所见,应有自得之处。这样,所以重视著述之文而轻视文人之文。《答问》篇云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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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语也。著述必有立于文辞之先者,假文辞以达之而已。譬如庙堂行礼,必用锦绅玉佩,彼行礼者不问绅佩之所成,著述之文是也。锦工玉工未尝习礼,惟借制锦攻玉以称功,而冒他工所成为己制,则人皆以为窃矣。文人之文是也。故以文人之见解而讥著述之文辞,如以锦工玉工议庙堂之礼典也。(《遗书》六)
这即是章氏《言公》篇之旨。《言公》中云:“世教之衰也,道不足而争于文,则言可得而私矣;实不充而争于名,则文可得而矜矣。言可得而私,文可得而矜,则争心起而道术裂矣。”(《遗书》四)这即是有意为文与无意为文的分别。有意为文,求工于文字之末,所以可矜一己之私;无意为文,求其实有所见,所谓“志期于道,言以明志,文以足言”(《言公》上),所以不矜于文辞。《史释》篇云:“道不可以空诠,文不可以空著,三代以前未尝以道名教,而道无不存者,无空理也;三代以前未尝以文为著作,而文为后世不可及者,无空言也。”(《遗书》五)正因他反对空理,所以与当时之汉学、宋学不同;亦正因他反对空言,所以与当时之古文家又不同。他论学则以著述与比次之学相较,论文则又以著述与文人之文相较,所以他是站在这种观点以使义理、考据、词章三者之合一的。《原学》下云:“学博者长于考索,侈其富于山海,岂非道中之实积!而惊于博者,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,不思博之何所取也。才雄者健于属文,矜其艳于云霞,岂非道体之发挥!而擅于文者,终身苦心焦思以构之,不思文之何所用也。言义理者似能思矣,而不知义理虚悬而无薄,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。”(《遗书》二)三者分裂之弊有如此。学以明道,而“文非学不立,学非文不行”,所以只有“攻文而仍本于学,则既可以持风气,而他日又不致为风气之弊”。(均见《答沈枫墀论学》)
自“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,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”(《诗教》上),自“学问衰而流为记诵,著作衰而竞于词章”(《周书昌别传》),于是文人之文以兴。文人之文兴,而人才愈下,学识愈以卑污,那正是实斋所痛惜的了。
《文史通义》“诗话”条云:“学问成家则发挥而为文辞,证实而为考据,比如人身,学问其神智也,文辞其肌肤也,考据其骸骨也,三者备而后谓之著述。”(《遗书》五)是则他所谓著述之文,原是成家之学之所发挥,与一般人之所谓文当然有些不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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