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学家虽不重在词章,然也未尝不有论文的见解。尤其在实事求是的皖派,本不局于汉学,不限于解经,故于文事亦时多讨论。本文所述,所以较重在皖派者以此。
皖派自以戴震为巨擘。震字东原,休宁人,事见《清史稿》四百八十七卷,所著有《戴东原集》等书。《东原集》中论文之语虽不多,然如《与方希原书》即可见其论文主旨。在此文中谓:“古今学问之途,其大致有三,或事于义理,或事于制数,或事于文章。”(《戴东原集》九)此所谓制数,段玉裁在戴东原年谱中即易为考核。则是戴氏于学,分义理、考据、词章三者与姚鼐同,而欲沟通此三者而使之合一,亦与姚鼐同。不过他于此三者之中,以为不能无先后本末之异。以先后本末言,他便以词章为末,而以义理、制数为文之大本。(说见前章二节七目)这即是与姚氏不同的地方。再有,义理、制数二者仅得一端,仍不足以见其全,粗涉其藩,也不足谓窥其奥,必融而为一,而复能穷其极,始可谓得圣人之道。得圣人之道,才为得文之大本,于是可成为至文。所以他是站在此种关系上,以使义理、考据、词章三者之合一的。段玉裁《戴东原年谱》中亦称:“先生合义理、考核、文章为一事,知无所蔽,行无少私,浩气同盛于孟子,精义上驾乎康成、程、朱,修辞俯视乎韩、欧。”固不免稍涉阿私,然而我们于此,正可看出当时论文的共同倾向,所以考据、词章两派能有相近的主张。
这种意思,在钱大昕也是如此。大昕,字晓徵,号辛楣,又号竹汀,江苏嘉定人,事见《清史稿》四百八十七卷,所著有《潜研堂文集》等书。《味经窝类稿序》云:
昔人称昌黎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,……尝慨秦汉以下经与道分,文又与经分,史家至区道学、儒林、文苑而三之。夫道之显者谓之文,六经、子、史皆至文也。后世传文苑,徒取工于词翰者列之;而或不加察,辄嗤文章为小技,以为壮夫不为,是耻鞶帨之绣而忘布帛之利天下,执穅秕之细而訾菽粟之活万世也。……昌黎不云乎?“言,浮物也。”物之浮者罕能自立,而古人以立言为不朽之一,盖必有植乎根柢而为言之先者矣。草木之华,朝荣而夕萎,蒲苇之质,春生而秋槁,恶识所谓立哉!(《潜研堂文集》二十六)
在此文中,以经、道与文三者合而为一,与戴东原同。以六经之文为立言的根柢,也与戴氏所谓本末之说合。所以经学家之主张虽亦以义理、考据、词章合一为旨,而与桐城派的见解仍有些出入。
经学家中,如戴东原这样真是比较能“由文字以通乎语言,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”(见其《古经解钩沉序》)。所以东原虽以文章为末,但是于此三者的关系,犹以义理为考核、文章二者之源。但是,到他的弟子段懋堂(玉裁)便以为“义理、文章,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”。于是以考核为本而义理文章为末了。他的理由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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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古圣人制作之大,皆精审乎天地民物之理,得其情实,综其始终,举其纲以俟其目,与以利而防其弊。故能奠安万世,虽有奸暴不敢自外。中庸曰:“君子之道本诸身,征诸庶民,考诸三王而不缪,建诸天地而不悖,质诸鬼神而无疑,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。”此非考核之极致乎?圣人心通义理,而必劳劳如是者,不如是不足以尽天地民物之理也。(《戴东原集序》)
原来他扩大了考核的范围,所以以为义理也是从考核得来。段玉裁《戴东原先生年谱》中明明说过:“先生初谓天下有义理之源,有考核之源,有文章之源。吾于三者皆庶得其源。后数年又曰义理即考据、文章二者之源,义理又何源哉!吾前言过矣。”是则戴东原并不承认义理有源,而段懋堂却硬以考核为义理之源,在这里戴、段的见解显然有些冲突了。然而这个冲突,却是用字的义界的关系。戴氏之所谓考核,是对于经籍的考据言的。段氏之所谓考核,是指超于经籍的考据言的。戴氏之学博而精,故能由考据“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”,所以义理不妨为考核之终点。反过来说,也以能通乎古圣贤之心志,然后能知其所考核者确为十分之见,所以义理又为考据之源。至于段氏则于义理无所得。他的成就,仅仅到考核而止,当然不免以考核为中心。然而离开了经籍,考核便无所凭借,则考核的结果,似乎不能不以经典的义理为依归。因此,他说得再远一些,以为经典的义理,所以能颠扑不破,放诸四海而皆准者,原来也是从考核得来。这样,当然可说考核为义理之源了。此种关系,好似以前讲过的文与道的关系。谓文原于道,是超儒家之道言的,谓文以明道,便是局于儒家之道言的。所以我说戴、段之冲突,是用字义界的关系。至于东原之所谓道,原是欲“尽物情,游心物之先”,始能了解的,那便与段氏之所谓考核是同样意义。
无论是主义理为考核之源也好,主考核为义理之源也好,总之,都以词章为末。这一点态度,与道学家相同,而与古文家不同。盖他们是无意于为文,而不是有意于为文的。段玉裁《潜研堂文集序》云:“古之神圣贤人作为六经之文,垂万世之教,非有意于为文也,而文之工侔于造化。……自词章之学盛,士乃有志于文章,顾不知文所以明道,而徒求工于文。工之甚,适所以为拙也。”这即是说文人之文不得其本,所以愈求其工而愈形其拙。又云:“中有所见,随意抒写,而皆经史之精液。其理明故语无鹘突,其气和故貌不矜张,其书味深。故条鬯而无好尽之失,法古而无摹仿之痕,辨论而无嘂嚣攘袂之习。淳古澹泊,非必求工,非必不求工,而知言者必以为工。”则又是说学者之文,不必求工,而自能工,即因得其本的关系。钱大昕《半树斋文稿序》言之更明:
别于科举之文而谓之古文,盖昉于韩退之,而宋以来因之。夫文岂有古今之殊哉?科举之文志在利禄,徇世俗所好而为之,而性情不属焉。非不点窜《尧典》、涂改周诗,如剪彩之花,五色具备,索然无生意,词虽古犹今也。唯读书谈道之士,以经史为菑畬,以义理为灌溉,胸次洒然,天机浩然,有不能已于言者,而后假于笔以传,多或千言,少或寸幅,其言不越日用之恒,其理不违圣贤之旨,词虽今犹古也。文之古,不古于袭古人之面目,而古于得古人之性情。性情之不古若,微独貌为秦汉者非古文,即貌为欧、曾亦非古文也。退之云,“唯古于词必己出”,即果由己出矣。而轻佻佚逷,自诡于名教之外,阳五古贤人,今岂有传其片语者乎?(《潜研堂文集》二十六)
所以他们所谓古文,乃是“以经史为菑畬,以义理为灌溉”的古文。此所以得古文之本,而不必袭古文之貌。这是与桐城派不同之处。不过段玉裁《潜研堂文集序》又说:“有见于道矣,有见于经矣,谓不必求工于文而率意言之,则又孔子所谓‘言之无文,行之不远’者。”这样说,虽有本末之分,却不是废末不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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