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么,我们再看他所谓末是什么?他说:
盖犹有末焉。其机如弓弩之张,在乎手而志则的也;其行如挈壶之递下而微至也;其体如宗庙圭琮之不可杂置也,如毛发肌肤骨肉之皆备而运于脉也,如观于崇冈深岩进退俯仰而横侧乔坠无定也。如是,其可以为能于文者乎。(《与纫之论文书》)
文之机、文之行与文之体,都是所谓末。机欲其熟,行欲其顺,体欲其宜。这都是技的方面的问题。由本及末,则又有所谓从入之途。他说:“若其从入之途则有要焉:曰其气澄而无滓也,积之则无滓而能厚也;其质整而无裂也,驯之则无裂而能变也。”(《与纫之论文书》)在这里,用了很多抽象的名词,似乎不容易明白。实则按其所言,依旧不脱上文所说的“理”与“气”二字。不过言理与气,则可以离开了“文”而言,因为这是文人的修养,所以是文之本。言质与气,则可以就文而言,因为这又可以表现在“文”的中间,所以又成为从入之途。气,就文的风格言而兼及内容;质,就文的内容言而兼及风格。于是所谓理与气,有文以外的理与气,有文以内的理与气。
这样,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所谓本末条贯的关系了。原来他的所谓本末,虽说得极分明,极清楚,然而实际依旧即是一件事。我们只须看他《答来卿书》中所言:“看文可助穷理之功,读文可发养气之功。”(《言事》二)那么,所谓穷理养气云者,也仍旧变为“有意为古文”的方法。一转再转,仍旧落到有意为古文的方面。
再看他在这篇文中所举的看文之法与读文之法。其论看文之法云:
譬如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“匈奴惊,上山阵”,一山字便是极妙法门。何也?匈奴疑汉兵有伏,以冈谷隐伏耳。若一望平原,则放骑追射矣。李将军岂能百骑直前,且下马解鞍哉?使班孟坚为之,必先提清汉与匈奴相遇山下,亦文中能手。史公则于匈奴惊下销纳之,剑侠空空儿也。此小处看文法也。(www.xing528.com)
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千头万绪,忽叙忽议,读者几于入武帝建章宫、炀帝迷楼,然纲领不过“昔者”及“汉兴”四字耳。是史公胸次真如龙伯国人,可块视三山,杯看五湖矣。此大处看文法也。
此处所穷的理,何尝是穷文以外的理!其论读文之法云:
读文则湛浸其中,日日读之,久久则与为一,然非无脱化也。欧公每作文,读《日者传》一遍。欧公与《日者传》何啻千里,此得读文三昧矣。
此处所养的气,也何尝是养文以外的气。
这是不是矛盾呢?是的,但这是没法避免的矛盾。盖明清的古文家,都是“有意为古文”,不过明代文人只注重在如何模拟的方面,而清代文人则为要建立一番理论,所以再欲求之于文之外。然而古文之体,自唐宋以后规模已具,后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越其范围,于是说来说去,依旧不能不求之于文之中。这样,所以看文读文,可为穷理养气之助,而造成了理论上的矛盾。恽氏《上曹俪笙侍郎书》中有两句话:“文人之见日胜一日,其力则日逊焉,是亦可虞者也。”这真是再惬当不过的话。我们假使要找寻他的原因,恐即在依附其体而为之的关系。一方面欲求其文体之正,不得不依附其体;而一方面又知依附其体的流弊,所以论虽日高,而力则日逊。恽氏的一方面求其见之日高,一方面又恐其力之日逊,所以虽不欲有意为古文,却不自觉的仍坠入有意为古文的圈套中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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