姚姬传以后,更有许多同为古文而不入桐城、阳湖诸派者,较前则有张士元,较后则有吴敏树。张氏字翰宣,号鲈江,震泽人,事见《清史稿》四百九十卷,著有《嘉树山房集》。吴氏字本深,号南屏,巴陵人,事见《清史稿》四百九十一卷,著有《柈湖诗文集》。
张、吴为文均宗震川,由震川以上及欧、曾、韩愈而远宗《史》、《汉》,所取途径全与桐城相同,但是均不愿局于桐城派中。张氏《与王惕甫书》谓“继震川者望溪,继望溪者盖难其人”。而《答施北研书》亦谓:“文章自方望溪先生后继起者盖难其人,姬传先生及恽子居皆世所推重,集中文高者固可追蹑古人,然比之望溪不逮远矣。”(均见《嘉树山房集》十)则对于桐城三祖,除望溪外,便无所许可了。吴氏以曾国藩作《欧阳生文集序》称其山桐城文派,大为不满。有《与筱岑论文派书》谓:“自来古文之家,必皆得力于古书,……乌有建一先生之言以为门户涂辙而可自达于古人者哉!”(《柈湖文集》六)那么,他们取径虽同,而态度仍不同。
张氏所得全在法度之间,他以提束明、界画清而用笔缜密者,为法度森严;用笔疏宕、头绪复杂者,为神明变化。亦步亦趋,奉矩范而不失者,为法度森严;才高善化,以神遇而不以迹求者,为神明变化。一以为法之常,一以为法之变。明其常则刻鹄类鹜;明其变则画虎不致类狗。所以他于二方面都有所取。
他以此标准,为《史》、《汉》之分别,故不若望溪之扬马而抑班。他说:“望溪立格甚严,驳议孟坚,未免太过。……孟坚实未易到,纵有一二疻痏,亦不害其全体之完美,所以韩、欧亦未尝瑕疵班掾也。舍班而专宗马,何所不可,然尝反覆折中,窃谓真知马,必不敢薄班。何也?其文之神理脉络,意度波澜,固有相会通者也。”(《嘉树山房集》十,《答施北研书》)他与桐城文人论议不同的地方,仅仅在这一点。他说:“《史记》叙事多复举处;……《汉书》复举处已少,而每事提束极明,其用笔缜密,虽不如《史记》之疏宕,然斟酌情理,周详醇备,实非子长所能掩。”(《嘉树山房外集》下,《论文》)那么,马、班之别,不过一则疏宕为文学之文,一则缜密为史学之文而已。互有优劣,都可谓是文家能事。
他再以此标准为欧、曾之分别。其论欧文云:“欧阳子学韩文,日久穷其原本,乃大肆力于《史记》,得其澹荡纡折之妙,遂自立一家,使人不辨其为韩子之遗规。然他文尚见退之家法,至修《五代史》,则神明于子长矣。”(《嘉树山房集》十,《答姚英三书》)则是欧文之长在神明变化。其论曾文云:“为文固当师韩子,而欲求韩子义法,莫如学曾子固。”(《嘉树山房集》十,《与翁海琛书》)又谓:“曾子固文初学刘向、韩愈,继则专学《汉书》;为说极淳而用法极密,有转必束,随束即转,散乱中界段秩然,皆得之《汉书》。”(《论文》)则是曾文之长,又在法度森严。所以说:“欧阳永叔得力于《史记》,曾子固得力于《汉书》。”(《论文》)
学《史》、《汉》而兼有其长者,则为韩愈。《论文》中说:“作文如画,全要界画。……韩文叙事无一不合,但史公多跌宕,韩较严整。”这即是说法度森严处。《答姚英三书》中说:“韩子于诸子皆得其体意,而叙事之文出之子长者十七八,但才高善化,使人莫辨其所宗师。”这即是说神明变化处。韩愈之长即在兼此二者,所以说:“韩文体意有孟、荀、庄、杨子,有《左传》、《史记》,兼有《汉书》。”(《论文》)所以又说:“马、班二书固文家之至宝,而韩退之则其导师也。”(《答姚英三书》)
学欧、曾而兼有其长者,则为归有光。他说:“子长神明变化处惟韩、欧阳神遇之,近代则震川能得之。”(《答姚英三书》)是则震川所得固在神明变化之处。而《与王惕甫书》又说:“至震川,直驾姚牧庵、虞道园而上接欧、曾。”那么,震川所得,又兼有曾氏法度之密了。
韩愈兼马、班之长,归有光兼欧、曾之长,所以张氏所宗,前为韩,而后为归;正因韩、归二氏之于法度,能有常有变。这是张氏文论比较可以注意的地方。此外,虽亦兼及其他问题,似多剿袭旧说,不是体会有得之言。
吴氏所宗,也在归氏。他曾把震川文选抄研习,用功极深。《柈湖集》中有两篇序,一是《归震川文别抄序》(卷四),一是《记抄本震川文后》(卷五),所以他的师仰归文,与桐城诸子同,曾氏以之列入桐城一派,原也未尝不可。黎庶昌称其文:“清缜往复,善谈名理,亦琐琐喜道乡曲事,声音笑貌,宛然一熙甫也。”(见《拙尊园丛稿》二,《书柈湖文录后》)是则吴氏于文固有自得之处,而由规模言,实较桐城文更为狭隘。曾氏自谓私淑姚氏,而其所得乃远过之;吴氏自谓不宗桐城,而所得乃未能轶于桐城之外。二人之心胸广狭,亦可于是见之。(www.xing528.com)
我们假使要指出吴氏文论之长,那还不如说吴氏为人之长,他常自说:“古文云者,非其体之殊也。所以为之文者,古人为言之道耳。抑非独言之似于古人而已,乃其见之行事宜无有不合者焉。”(《柈湖集》六,《与杨性农书》)所以他不但文与道合,兼欲文与行合。他在《与朱伯韩书》中也说:
夫阁下所欲以其道倡于一世者,古之文也。然古之文者,岂为其言语殊异,特高于众人之为者哉!自唐韩子文章复古,始号称古文,至宋欧阳氏复修其业。言古文者,必以韩、欧阳为归,然二公者其持身立朝行义风节何如哉!岂尝有分毫畏避流俗不以古人自处者哉?故得罪贬斥而不悔,丛谤集谗而不惧,而文章之道,故有浩然盛大者焉。今阁下方为言官而能不馁乎其气,益养而充之,是阁下处韩、欧之地,用韩、欧之道也。而好为韩、欧之古文,其究至于韩、欧也岂远哉!夫文章之道,主乎其气。气竭矣,虽欲强而张之,不可得也。气诚不馁而盛矣,虽欲强而抑之,亦不可得也。气盛而用之其学与其才,故其文莫高焉。(《柈湖集》七)
我们假使于这一点以窥南屏之文以及南屏之文论,似乎比较能够得到真际。杜贵墀的《吴先生传》中称:“巨人多求识先生,而湘乡曾文正公国藩与交尤笃,然先生雅自矜重,功名形势之地,可借以收声实者不以自浼。尝言人之于古,岂特效其文哉,必行谊无不与合,而后吾文从焉。生平辞受取与兢兢严尺寸,不使其身一日居于可愧。”则他平日律身之严可知。有可以借重的友人而淡泊自甘,不引以为进身之地,那真是古之人哉!古之人哉!“狷者有所不为”,我们于此,然后知道所谓心胸广狭云者,正是他的特立独行之处。然而,这在桐城文人也是大都如此的。章炳麟之论清儒,谓“诸姚生于纨袴绮襦之间,特稍恬淡自持,席富厚者自易为之”(《检论》四),此虽寓有菲薄之意,然桐城文人束身自好,不尚奔竞,他也不能不承认了。桐城文人中惟刘明东(开)稍好矜炫,然已见议于管同。所以这一点,也是古文家所共同注意之点。
因此,他之所宗,在孟子,在李翱。这似乎较桐城义理、词章合一之说为切实,为透澈。他说:“古之传文者曰,文者以明道也。斯言也,惟孟子与韩子当之。韩子之文未专乎道也。专乎道者,孟子而已矣。”他再说:“孟子之道固全矣,而亦其文之功也。”(《柈湖集》五《书孟子别抄后》上)他觉得必要有孟子之道,然后才可谓“专乎道”。然而有了孟子之道,更得有孟子之文,所以说:“所谓文以明道者,必如孟子而可焉。”(见同上)其次便讲到李翱,他也说:“后世之人苟能知翱文而好之者,其于文与道必深;非其深者亦不足以知翱文而好之。”(《柈湖集》五《书李翱文后》)他于《书李翱复性书后》再说:“道学始于周、程,吾不谓然也;周、程其盛尔。若曰始于李翱者犹可也。”(《柈湖集》五)
他提出孟子、李翱为宗主,这便与一般古文家之宗欧、曾者不同。以前,方望溪尝欲合程、朱、韩、欧而为一,我以为若照南屏的主张,倒也不失为一条途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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