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桐城派正盛之时,也有同为古文而与桐城在离合之间不入其派者,又可称为桐城派之羽翼。约而举之,可有数人。其作风最不与桐城相近者为袁枚,其作风相近而宗主韩愈者为朱仕琇;稍后,宗苏者有尚镕;宗、欧曾与震川而与桐城作风最相接近者,有张士元与吴敏树。
袁枚字子才,号简斋,钱塘人,居于小仓山之随园,世称随园先生,晚年自号仓山居士或随园老人,所著有《小仓山房》集。事见《清史稿》四百九十卷。
随园文学批评之重要,固在论诗,然其论文也未尝不有特殊的见地。又随园之文在恪守义法的桐城文人看来,每议其小说气,诋为野狐禅,然而袁氏所自负者却正在古文。其《答平瑶海书》云:“今知诗者多,知文者少,知散行文者尤少。枚空山无俚,为此于举世不为之时自甘灰没。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三十)此种态度,俨然与韩愈相同。又《与孙俌之秀才书》云:“仆年七十有七,死愈近而传愈急矣。奈数十年来,传诗者多,传文者少,传散行文者尤少。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三十五)是则袁氏之所痛心,不为人知不得其传者,也正在散行的古文。我们即就他所自信的一点而言,已不能随一般人之毁誉以耳为目,屏袁氏于古文家之外。我们只能说正因一般人不了解随园之古文学,所以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影响,文论便不如其诗论。
所谓文论不如其诗论者,只是就影响的大小而言,却不是说他文论本身的没有价值。在清代学者中,其识解通达者,吾每推章实斋与袁简斋。他人之学问,尽可以超越袁、章,但他们之才识却不如袁、章。因此,他人在文学批评上之贡献,也不如袁、章。袁、章二人之学问思想尽管不同,而由这一点言,却是相类。因为各有成就,而其成功,又由他们为学态度之相似。
章实斋自谓“时人以补苴襞绩见长,考订名物为务,小学音画为名,吾于数者皆非所长”,“惟于史学盖有天授”。(均见《章氏遗书》九,《家书》二)这即是他自度性之所近,不追逐风气之处。而袁氏《答友人某论文书》亦谓:“人必有所不能也,而后有所能。……仆不敢自知天性所长,而颇自知天性所短,若笺注,若历律,若星经地志,若词曲家言,非吾能者,决意绝之。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十九)他深知凡百事业,“专则精,精则传”,所以说“要知为诗人,为文人,谈何容易!入文苑,入儒林,足下亦宜早自择,宁从一而深造,毋泛涉而两失也”。(同上)这即是他们态度相近的地方。正因袁氏抱此种态度,故能卓然有以自立。他不震于渊博之名,他又不慑于通经明道的口号。人家以著书自矜,而他则只须作诗作文;人家以大贤君子自居,而他则只须为诗人为文人。举凡一切大帽子,足以压倒一般人者独独不能压倒他。当时惠定宇(栋)劝他穷经,劝他攻汉学,而他于《答书》中谓:“宋学有弊,汉学更有弊。宋偏于形而上者,故心性之说近玄虚;汉偏于形而下者,故笺注之说多附会。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十八)是则在他看来,当时风靡一时的汉学,并不高出于宋学。不仅如此,正因附会之多,所以一哄之市是非麻起;在考订家自以为烦称博引,无征不信者,而他则以为不是征实,正是搏虚。为什么?古人终不复生,不能起而质之,则各据所见,各是其是,扰扰不休,亦徒滋纠纷而已。假使不是附会,则是非早定,一人之心所能得,亦即众人之心所能得,如射旧鹄,虽后羿操弓,必中原来所受穿之处。那么,在考订家所矜为创获,矜为心得者,又正是履人之旧迹,何尝是新得呢?附会则搏虚,不附会则蹈旧,所以他不欲再入此种旋涡之中。然而他不宗汉学,却不是便宗宋学。他于《宋儒论》云:“宋儒之讲学而谈心性者,际其时也;气运为之也。”“汉后儒者有两家,一笺注,一文章。为笺注者,非无考据之功,而附会不已;为文章者,非无润色之功,而靡曼不已。于是宋之儒,舍其器而求诸道,以异乎汉儒,舍其华而求诸实,以异乎魏晋隋唐之儒。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二十一)这是宋儒所以为天下所尊之故。宋儒虽有可尊之道,而于下文又接着说:“孔子之道若大海然,万壑之所朝宗也。汉晋唐宋诸儒,皆观海赴海者也。其注疏家,海中之舟楫桅篷也;其文章家,海中之云烟草树也;其讲学家,赴海者之邮驿路程也。路程至宋,至矣尽矣,但少一行者耳。未之能行,惟恐有闻,何暇再为之貌其迹而拾其沈乎!有源而无流,沟井之水也。有本而无末,槁暴之木也。安得不考名物象数于汉儒,不讨论润色于晋唐之儒乎?”(同上)那么,在今日固不必扬汉抑宋,但也不必以尊宋之故而绌汉与晋唐。他不废汉之注疏家,也不废晋唐之文章家,更不废宋之讲学家。一方面要从一而深造,求其专而精,一方面却又能窥学问之全量,不持门户之见。这也是与实斋相同的地方。
随园天才绝世,其为学独来独往,没有人能够影响他。如欲就其同时人之中而求其足以影响随园者,恐怕只有程绵庄(廷祚),程氏谓:“墨守宋学已非,有墨守汉学者为尤非。孟子不云,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乎?”(见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四,《征士程绵庄墓志铭》)他的态度即与随园相同。他们二人好尚虽异,而往还颇密。所以绵庄这种态度,便给予袁氏以很深的影响。绵庄是颜、李学的信徒。当然不会墨守宋学,也不会墨守汉学。他的《汉宋儒者异同论》(《青溪文集》三)即袁氏《宋儒论》之所本。袁氏思想所以能得大解脱,不为大帽子所压倒者,恐也在这一点。盖颜、李学有一大贡献,即是思想的自由解放。所以我说袁氏之学独来独往,在当时学者中能影响其思想者,恐怕除宗主颜、李学的程绵庄外,没有第二人。袁氏《与程蕺园书》云:“绵庄寄足下与彼之札来,道颜、李讲学有异宋儒者,足下以为获罪于天,仆颇不谓然。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十九)然则袁氏也是颜、李学的信徒了。他论宋学流弊以为“周、孔有灵,必叹息发愤于地下,而不意我朝有颜、李者,已侃侃然议之”(同上)。那么,我们说袁氏思想之解放,由于受颜、李学的影响,于此文即是重要的证据。胡适之先生谓:“颜、李之学,到程廷祚而经过一度解放,到戴震而得着第二度更澈底的解放。解放的太厉害了,洗刷的太干净了,我们初看戴震的思想,几乎不认得他是从颜、李学派出来的了。”(《青溪文集附录》,《颜、李学派的程廷祚》)现在,我于袁枚也云然。
袁氏洗刷得尤其干净,因为他甘心愿意做个颜元所反对的诗人、文人。绵庄虽从事于古文,然对于古文的态度,犹侧重在“有物”一边。其《与家鱼门论古文书》云:“夫三代以来圣贤经传皆文也,其别称古文自近日始,一则对科场应试之文而言,一则由唐宋诸子自谓能复秦汉以前之文而言。后代言古文者率以唐宋为依归而日趋于时。以日趋于时之文,而命为古文,明者之所晒也。”(《青溪文集》十)可知他根本便不承认有所谓古文。他再说:“夫古未有言为文者,汉以下乃言某善属文,某工于文,某言语妙天下,自时厥后,文乃不逮于古,有志者其何适之从乎?”(同上)可知他根本又不主张古文宜学。他又说:“若古文之敝则始于宋,当时之学者已讥其不尚实而以浮论虚词靡敝学者之精神,可不知戒与!由宋以后,作者愈不逮宋矣。”(同上)可知他根本更不赞同为古文而规范欧、曾,取法震川。因此,他非惟与桐城派不同,即与随园也有些出入。他说:
古先圣贤之论文,大要以立诚为本。有物即诚也。言之中节则曰有序,如是则容体必安定,气象必清明,远乎鄙倍而文之至矣。古之立言者期至于是而止,故曰辞达而已矣。故为文之道本之以诚,施之以序,终之以达,以此发挥道德,则董仲舒、扬雄不足道也;以此敷陈政事,则贾谊、晁错不能过也。前可以考诸先王,后可以俟诸百世,尚何规摹他人之有!(《与家鱼门论古文书》)
孔子曰:“修辞立其诚。”又曰:“辞达而已矣。”以诚为本,以达为用,盖圣人之论文,尽于是矣。因文以见道,非诚也;有意而为之,非达也。不反其本而惟文之求,于是体制繁兴,篇章盈溢,徒敝览者之精神而无补于实用,亦奚以为!……古之有至德卓行者,多不以文自见。不得已而欲见于文,其取精用宏,固自有术,而要之以进德修业为本原,以崇实黜浮为标准,以有关系发明为体要;理充者华采不为累,气盛者偶俪不为病;陈言不足去,新语不足撰;非格式所能拘,非世运所能限。(《青溪文集》十,《复家鱼门论古文书》)
这是他论文的根本主张。此种主张,仍是本于颜、李学的立场。本于颜、李学的立场,所以李塨要劝方苞勿为古文,而程廷祚也要劝程鱼门(晋芳)勿为诗文。(见《青溪文集》十,《与家鱼门书》及《寄家鱼门书》等)“以丘明之才而使经降为传,以退之之才而使天下唯知记诵词章,岂不重可叹息哉?”“若退之之张皇号叫,永叔之缠绵悲慨,皆内不足而求工好于文,岂古人所有哉!”(均见《复家鱼门论古文书》)总之,不务其本而惟词章是务者,决不是颜、李学的主张。然而袁氏受了颜、李学的影响,却甘心为诗人文人以终老,所以洗刷得尤其干净,绝不会有人承认他是颜、李学的信徒。
大抵袁氏之不为颜、李学,不外二因:(一)是自审个性的关系。他自知天性所长,不欲再强以天性所短。他并非不了解或不承认颜、李学之长,然而他更知道:“艺苟精,虽承蜩画荚亦传;艺苟不精,虽兵农礼乐亦不传。传不传以实求,不以名取。”(《答友人某论文书》)所以他可以吸收颜、李学的思想,却不必舍己而耘人之田,成为颜、李学的传人。(二)又是审度环境的关系。环境的压迫使他虽不甘随俗,却又不敢立异。以他这样才气,在当时不接受颜、李之学,难道将沾染时好也局促于汉学、宋学的范围以内吗?然而颜、李之学在当时已不适于公开的宣传,却又是事实。他又说过:“古之圣人兵农礼乐工虞水火,以至赞《周易》、修《春秋》,岂皆沾沾自喜哉!时至者为之耳。若欲冒天下难成之功,必将为深源之北征,安石之新法;欲著古今不朽之书,必将召崔浩刊史之灾,熙宁伪学之禁。今天下文明久已,圣道昌,而异端息矣。而于此有人焉褒衣大祒,犹以孟轲、韩愈自居,世之人有不怪而嗤之者乎?”(《答友人论文第二书》)是则颜、李学派之以道自任,原不免有些不合时宜。程廷祚之转变态度趋于和缓,转变方向趋于治经,也与此不无关系。何况随园又是性情通脱的人,所以宁愿放弃儒林,遁入文苑。
于是,他再在这方面说明其理由。颜、李学风,致用重于穷经,穷经又重于为文。乃其结果,绵庄既变为穷经,随园又倾向于为文,多歧亡羊,似乎愈趋愈远了。然而在随园也自有其理由。他于《虞东先生文集序》说明之云:
文章始于六经,而范《史》以说经者入儒林,不入文苑,似强为区分,然后世史家俱仍之而不变,则亦有所不得已也。大抵文人恃其逸气,不喜说经,而其说经者,又曰吾以明道云尔,文则吾何屑焉。自是而文与道离矣。不知六经以道传,实以文传。《易》称修词,《诗》称词辑,《论语》称为命,至于讨论修饰而犹未已,是岂圣人之溺于词章哉?盖以为无形者道也,形于言谓之文。既已谓之文章,必使天下人矜尚悦绎而道始大明。若言之不工,使人听而思卧,则文不足以明道,而适足以蔽道。故文人而不说经可也,说经而不能为文不可也。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十)
是则穷经之结果,不能不重文。为文正有助于说经,有益于明道,那么,颜、李学中既不妨有经生,又何妨有文士!我们即视袁氏为颜、李学中之文人也可。
明白这一点,然后知道随园于诗于文,其态度所以绝不相同之故。他《与邵厚庵太守论杜茶村文书》说明诗宽文严之旨,以为:
诗言志,劳人思妇都可以言;三百篇不尽学者作也。后之人虽有句无篇,尚可采录。若夫始为古文者,圣人也。圣人之文而轻许人,是诬圣也。六经,文之始也。降而三传,而两汉,而六朝,而唐宋。奇正骈散体制相诡,要其归宿无他,曰顾名思义而已。名之为文,故不可俚也;名之为古,故不可时也。古人惧焉!以昌黎之学之才而犹自言其迎而距之之苦,未有绝学捐书而可以操觚率尔者!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十九)
这些话又何等严正!拉长了脸说话,似乎不是随园的态度。假使他不受颜、李学的影响,何尝不可如袁中郎一样,如尤西堂一样,仍以性灵论文!而他竟不如此!然则袁氏岂好文哉!亦不得已也。环境的压迫,不得不使颜、李学中有主张古文的文人。他《答友人某论文书》云:“嗟乎!士君子意见不宜落第二义。足下好著书,仆好诗文,此岂第一义哉!”然则穷经也,为文也,都已落第二义了。他虽甘心为诗人、文人,但是他岂真甘心落第二义为诗人、文人!
明白这一点,然后知道随园论文虽不言明道,不言适用,却也不欲徒托空文以自见。其《与友人论文第二书》云:“文人学士必有所挟持以占地步,故一则曰明道,再则曰明道,直是文章家习气如此。”又云:“文之佳恶原不系乎有用无用。”这些话似乎与颜、李学有些冲突。然而他所反对者,乃是一般人“矜矜然认门面语为真谛,而时时作学究塾师之状”,此则所谓“持论必庸,而下笔多滞”,这才是随园所反对的。一股酸气,一股腐气,道既不会因是而明,文也不会因是有用。这正是宗主宋学的桐城派的习气。随园那肯如此!但是假使说随园专重在文,那也不然。随园也同绵庄一样,重在为文之本。不过他不欲作学究塾师之状,所以宁愿牺牲此种门面语而已。我们只须看他《答平瑶海书》,对于平氏矜宠其文,甚至狂喜,甚至感泣,以为“得一知己死且不恨”。他何致如此呢?原来即因道着中心之隐,所以如此。他说:
枚读书六十年,知人论世,常谓韩、柳、欧、苏其初心俱非托空文以自见者。惟其有所余于文之外,故能有所立于文之中。虽王半山措施不当,致祸宋室,而其生平稷、契自命,欲有所建立之意,何尝不矜矜自持。故于所为文,劲折逋峭,能独往来于天地间。札中道枚干济之才,十不施一,枚何敢当!然以论文,故是探本之言。《毛诗》云:“惟其有之,是以似之。”得毋先生之怀抱,言至此而亦不自觉其流露耶?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三十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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据是,可知他的才学原来也是欲致用的。求致用而不得,于是不得不发之于文,于是不得不成为颜、李学派中的文人,所以他所谓有余于文之外,决不与一般古文家所谓文以明道者相同。一是中有所见,一是得人之得。他于《答友人某论文书》中又说:“王荆公云,‘徒说经而已者,必不能说经’。仆固非徒为诗文者也。”他于此,不是明白表示态度了吗?
明白这一点,然后知道随园论诗论文,不仅态度不同,即主张也不一样。论诗合时,而论文则主复古;论诗主性灵,而论文则重在有本。其《答惠定宇书》云:
夫德行本也,文章末也。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,其本不在是也。古之圣人,德在心,功业在世,顾肯为文章以自表著耶?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十八)
这又俨然是道学家的论调了。我们假使明白他受颜、李学的影响,则此种陈陈相因的话,在他仍不失为创见。盖他所以提倡古文,即是站在此种见地上的。所以说:“始为古文者圣人也。”所以说:“名之为文,故不可俚也;名之为古,故不可时也。”他正以为古文足以翼赞圣人之道,其功也正与穷经讲学者相同。所以会这般严正。因此,他论诗有时代观念,而论文则非复古不可。他《与孙俌之秀才书》云:
不知者动引隋柳虬之言,以为时有古今,文无古今。唐宋之不能为汉秦,犹汉秦之不能为三代也。此言是也。然而韶舞乐也,孔子云“乐则韶舞”,使夫子得邦家,则韶乐未必不可复。文章之道何独不然!仆以为欲奏雅者先绝俗,欲复古者先拒今。俗绝不至,今拒不儳,而古文之道思过半矣。韩子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,柳子自言所得亦不过《左》、《国》、《荀》、《孟》、《庄》、《老》、《太史》而已。当唐之时所有之书非若今之杂且伙也,然而拒之惟恐不力;况今日之仆遫相从,纷纷喋喋哉!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三十五)
此种论调,出诸随园之口,似乎与其性灵之说有些冲突。然而假使知道程绵庄早已说过这类话,那就不足奇怪。绵庄《与家鱼门论古文书》云:“古语云,取法乎上,仅得乎中,足下亦慎其所取法者而已。”又《复家鱼门论古文书》所附尺牍云:“今欲专力于古文,惟沉潜于六籍以植其根本,阅历于古今以达其事变,寝食于先汉以取其气味,不患文之不日进于高古。”那么随园所论,恐即受绵庄的影响,所以认为古文可复,而这样复古文仍不失为“敷赞圣旨”。异途同归,随园之与绵庄所以同为颜、李学者以此。
明白这一点,然后再知道随园所以分别古文与考据之故。他《与程蕺园书》云:
古文之道形而上,纯以神行,虽多读书,不得妄有摭拾;韩、柳所言功苦尽之矣。考据之学形而下,专引载籍,非博不详,非杂不备,辞达而已,无所为文,更无所为古也。尝谓古文家似水,非翻空不能见长;果其有本矣,则源泉混混,放为波澜,自与江海争奇。考据家似火,非附丽于物,不能有所表见,极其所至,燎于原矣,焚大槐矣,卒其所自得者,皆灰烬也。以考据为古文,犹之以火为水,两物之不相中也久矣。《记》曰“作者之谓圣,述者之谓明”,六经、三传,古文之祖也,皆作者也。郑《笺》、孔《疏》,考据之祖也,皆述者也。苟无经传,则郑孔亦何所考据耶?《论语》曰: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”著作家自抒所得,近乎为己;考据家代人辨析,近乎为人。此其先后优劣,不待辨而明也。近见海内所推博雅大儒,作为文章,非序事噂沓,即用笔平衍,于剪裁提挈烹炼顿挫诸法,大都懵然。是何故哉!盖其平素神气沾滞于丛杂琐碎中,翻撷多而思功少;譬如人足不良,终日循墙扶杖以行,一旦失所依傍,便怅怅然卧地而蛇趋,亦势之不得不然者也。且胸多卷轴者,往往腹实而心不虚,藐视词章以为不过尔尔,无能深探而细味之。刘贡父笑欧九不读书,其文具在,远逊庐陵,亦古今之通病也。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三十)
这一篇文,后来孙星衍、焦循均有驳难,似乎随园之说不能成立,然而他们所争只是字面问题,至于“考据之作与抒写性灵者不同,则固不易之确论”(见刘师培《论近世文学之变迁》)。而且,我们更应注意他所谓古文,也是有本之文。“果有其本矣,则源泉混混,放为波澜,自与江海争奇”,可知古文虽以翻空见长,却不是不须学问,不须见识的。必有本而后可放为波澜,学问见识即所以培植其本,不过不同考据家之骛于博杂而已。穷经与为文同样落于第二义,但是由这一点言,无宁取为文而不欲穷经了。
明白这一点,然后再知道随园之所谓古文,仍是颜、李学者之主张。程绵庄云:“诗之为道,性情寄焉;古文之为道,事物之要用存焉。”(《寄家鱼门书》)据是,可知随园论诗主性灵,而论文则言有本,不欲托诸空言,不欲剿袭陈言,原来仍是程绵庄的主张。他既受环境的压迫,不能明显地以宣传颜、李之学,则古文之为道似乎不足以致用了,然而他于《再答陶观察书》中却轻轻一转,说明文章之用亦等于功业。他以为:“尝谓功业报国,文章亦报国,而文章之著作为尤难。……所谓以文章报国者,非必如《贞符》、《典引》刻意颂谀而已。但使有鸿丽辨达之作,踔绝古今,使人称某朝文有某氏,则亦未必非邦家之光。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十六)那么,由这一点言,为文与穷经,同样不能致用,又无宁取为文而不欲穷经了。
明白这一点,然后再知道随园之为古文,所以多为名人碑志而不必待其子孙之请求者,原来也有他的原因,也有他的苦心。他盖以为:“作文戒俗气,亦戒有乡野气。无科名则不能登朝,不登朝则不能亲近海内之英豪,受切磋而广闻见;不出仕则不能历山川之奇,审物产之变。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三十五,《与俌之秀才第二书》)所以他以为局局促促以小题目自限者,都不免有一些乡野气。他正因不要有乡野气,所以欲得大题目而为之。他自负“文章幼饶奇气,喜于论议,金石序事徽徽可诵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十八,《答程鱼门书》)。而他之批评方望溪又议其才力之薄,以为:“试观望溪可能吃得住一个大题目?可能叙得一二大名臣真豪杰否?可能上得万言书痛陈利弊否?”(《小仓山房尺牍》十,《答孙俌之》)那么,他之为名人传志,一方面为不负其才,一方面亦报国之道。故其《与家东如》尺牍中云:
从古文章家替人作碑铭传志者,其道有三:第一,是其人功德忠勋,彪炳海内,我为表章,不独彼借我传其名,而我亦借彼以传其文。此不待其子孙之请,而甘心访求以为之者。次则其人虽无可纪,而生平与我交好则为之传志,以申哀感之情,此亦古人集中,往往有之。再次,其人虽于世庸庸,于我落落,而无奈其子孙欲展孝思,大辇金币,来求吾文,则亦不得不且感且惭,贬其道而为之。(《小仓山房尺牍》六)
他且以不待其子孙之请者为当然,而出子孙之请者为贬其道而为之。而世人反以此议随园,也真可谓不知随园了。在袁氏生时,彭绍升已有书与之商讨及此。而袁氏未之听从,殆即以此。
明白这一点,然后再知道随园为文所以与桐城不同之故。他正因为要吃得住大题目,所以尚奇峭而不尚平钝,主宗唐而不言法宋。他《与孙俌之秀才书》谓古文之体最严,“一切绮语、骈语、理学语、二氏语、尺牍词赋语、注疏考据语,俱不可以相侵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三十五)。这可谓与桐城派的论调一样。然而其入手不同,桐城由时文入,而随园则最反对功令之文(见《与俌之秀才第二书》);其归宿又不同,随园兼取六朝骈俪,而桐城则只尚散行而远绝骈偶(见梅曾亮《管异之文集书后》)。由这一点言,似乎随园之论古文,也比桐城文人为通达。
随园远绝时文,故不言法。其《书茅氏八家文选》云:“若鹿门所讲起伏之法,吾尤不以为然。六经、三传,文之祖也,果谁为之法哉!能为文,则无法如有法,不能为文,则有法如无法。霍去病不学孙吴,但能取胜,是即去病之有法也。房琯学古车战,乃致大败,是即琯之无法也。文之为道,亦何异焉!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三十)即使古文真有所谓作文方法,犹且不能拘泥,何况古文家之所谓法,乃又从时文得来!他说:“今百家回冗,又复作时艺,弋科名,如康昆仑弹琵琶,久染淫俗,非数十年不近乐器,不能得正声也。”(《答友人论文第二书》)是则他所深恶于时文者,也正因时文之法,时时足以缠绕笔端,为古文之累耳。所以说:“划今之界不严,则学古之词不类。”(同上)然而桐城文人却都由时文入手,所以为法所泥,当然吃不住大题目了。
随园不远绝骈文,故又不废骈。他以为:“文之骈即数之偶也。”(《小仓山房文集》十一,《胡稚威骈体文序》)他以为:“一奇一偶,天之道也,有散有骈,文之道也。文章体制如各朝衣冠不妨互异,其状貌之妍媸固别有在也。”(《书茅氏八家文选》)是则骈散二体原不妨并存。他以为:“高文典册用相如,飞书羽檄用枚皋,文章家各适其用。”(《答友人论文第二书》)是则骈散二体各有所宜,又不得以骈体为无用。他又以为:“文章之道,如夏、殷、周之立法,穷则变,变则通,……徐、庾、韩、柳亦如禹、稷、颜子,易地则皆然。”(同上)是则八代之文固未尝衰,又不得以古文为独尊而轻视骈俪。他又以为:“古之文不知所谓散与骈也。《尚书》曰,‘钦明文思安安’,此散也;而‘宾于四门,纳于大麓’,非其骈焉者乎?《易》曰‘潜龙勿用’,此散也;而‘体仁足以长人,嘉会足以合礼’,非其骈焉者乎?”(同上)是则真由古文而言,原无骈散之分。何况“古圣人文以明道,而不讳修词。骈文者,修词之尤工者也。……骈文废则悦学者少,为文者多,文乃日敝”(见《胡稚威骈体文序》)。可知学骈原有学骈之长。何况“学六朝不善不过如纨绔子弟,熏香剃面,绝无风骨止矣;学八家不善,必至于村媪呶呶,顷刻万语而斯文滥焉”(见《书茅氏八家文选》)。可知学散更有学散之敝。这是他的骈散合一说。清代文人之主骈散合一者,实以随园之论启其先声。桐城文人之吃不住大题目,于此也不无关系。
桐城文人拒骈过甚,所以一泻无余,其末流至于浅弱不振。于是曾国藩不得不矫之以相如子云,用汉人作赋之法以为文。故知骈散之合,原是自然之趋势。随园《答友人论文第二书》中云:“韩柳琢句时有六朝余习,皆宋人之所不屑为也。惟其不屑为,亦复不能为,而古文之道终焉。”桐城文人之于八家,宗欧、曾而不宗韩、柳,即其有取于韩、柳之处,也看不到这一点,所以与随园不同。然而以吃得大题目的随园,其古文却被人称作野狐禅。真赏难得,我复何说!
桐城文人宗主欧、曾而复泥于起伏之法,所以易庸易弱。随园说:“曾文平钝如大轩骈骨,连缀不得断,实开南宋理学一门,又安得与半山、六一较伯仲也。”(《书茅氏八家文选》)但是桐城文人却正从震川以上溯南丰。作始者既已如此,则其末流之失,当然趋于庸弱了。所以他分别唐宋文之异同,以为:“唐文峭,宋文平;唐文曲,宋文直;唐文瘦,宋文肥。”(《与孙俌之秀才书》)而于宋文之中认为可为学唐入门者,惟有王介甫。即因王介甫之文拗折类其为人,所以奇峭动目。程绵庄云:“韩虽师古,实则别成一派。今欲学其篇章字句,徒为画虎。其胜人处却在无腔调蹊径。欧、苏以下力量不足,则有腔调蹊径,一学而能,面目令人可憎,尤不足法。”(《复家鱼门论古文书》,附《尺牍》)是则随园尊唐抑宋之说,绵庄早已说过了。随园之论依旧不脱颜、李学者之主张。他《与孙俌之秀才书》云:“夫古文者即古人立言之谓也。能字字立于纸上则古矣。今之为文者,字字卧于纸上。夫纸上尚不能立,安望其能立于世间乎?”其《诗话》中也有此类语言。他因为欲矫桐城作风之庸弱,所以主张字字能立,这才是随园论文通于论诗之处。真想不到颜、李学派乃与性灵派之文人发生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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