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城文既是清代散文的中心,那么,除桐城派的文人以外,对于所谓桐城之学又作若何的批评呢?
论到此,我们还得一述桐城文学在整个古文学上的地位与价值。在这方面,我以为方植之与鲁通甫(一同)说得最为扼要。植之《书惜抱先生墓志铭》云:
夫唐以前无专为古文之学者,宋以前无专揭古文为号者。盖文无古今,随事以适当时之事而已!然其至者乃并载道与德以出之,三代秦汉之书可见也。顾其始也,判精粗于事与道;其末也,乃区美恶于体与辞;又其降也,乃辨是非于义与法。噫!论文而及于体与辞、义与法,抑末矣。而后世至且执为绝业专家,旷百年而不一觏其人焉,岂非以其义法之是非、辞体之美恶,即为事与道显晦之所寄,而不可昧而杂冒而托耶?文章者道之器,体与辞者文章之质;范其质使肥瘠修短合度,欲有妍而无媸也,则存乎义与法。(《仪卫轩文集》六)
这是为古文之学者最有系统的说明了。判精粗于事与道,是有物的问题。一般学者之为古文,重本轻末,所注重的即在这方面,而古文家即从这方面解放出来,而兼注意到有序的问题,当然桐城文人亦同此倾向。区美恶于体与辞,是有序的问题之一部分。一般古文家之为古文,重散轻骈,所注重的又在这方面,而桐城文人再于这方面勘进一步而注意到辨是非于义与法的问题。论文而注意到体与辞,已为舍本,再注意到义与法,更为逐末,然而质(即体与辞)之美恶,即事与道显晦之所寄,而范其质使肥瘠修短之合度又在乎义与法。那么,桐城文学在古文学上的地位与价值,便可以了然了。鲁通甫《与左君论文书》云:
夫文章无他,征理于实,从实入微,从微得彰,因彰得畅,制畅以约,调约以和。六者无戾,文乃大昌。故辨而不实,浮游之理也;实而不微,疏粗之致也;微而不彰,恍惚之词也;彰而不畅,啬结之章也;畅而不约,奔逸之品也;约而不和,微芒之累也。实以始之,和以终之。(《通甫类稿续编》上)
他所谓“征理于实,从实入微”,是学问工夫,即义理与考据之合一。言义理不废考据,故征理于实;言考据不废义理,故从实入微。至于彰畅约和,则都是为文工夫。“从微得彰,因彰得畅”,故为文以散行为宜;“制畅以约,调约以和”,故古文又以义法为主。这样一讲,桐城之学成为系统化了。鲁氏所言与方氏所论正可相互印证。照这般讲,所以可说古文之学至桐城而集其大成,也至桐城而显其特征。特征既显,门径亦成,然而正因此关系,又招致多方面的非难与批评。这些非难与批评,我们为论述的方便,也可约为上举三端,即所谓事与道、体与辞及义与法诸问题而加以论述。
由事与道言,桐城文人即遇到两个劲敌,即是戴东原与章实斋。戴东原《与方希原书》于义理、制数、文章三者之第,肯定地说:“事于文章者,等而末者也。”那已与古文家的态度不相一致。古文家所推尊的子长、孟坚、退之、子厚诸人,自以为是道而非艺,然而在他看来,“如诸君子之文亦恶睹其非艺欤”?盖他认为诸君子之文,不过比一般从事于文章者稍胜一筹而已。譬诸草木,“世人事其枝,得朝露而荣,失朝露而悴,其为荣不久;诸君子事其根,朝露不足以荣悴之”,所以为较高一着。然而“又有所得而荣,所失而悴者矣”,所以又必有道以浸灌之培植之。一般古文家知道“本”之重要,固与徒知浮华者有别,然而不知所以培植其本根,则仍不能有荣而无瘁。欲使有荣无瘁,必有得于圣人之道。所以他说:
文章有至有未至,至者得于圣人之道则荣,未至者不得于圣人之道则瘁。以圣人之道被乎文,犹造化之终始万物也。非曲尽物情,游心物之先,不易解此。(《与方希原书》)
如何能得圣人之道呢,一般古文家也说重在义理,重在考据,然而他们于义理、考据无所得,他们只是“仰观泰山知群山之卑,临视北海知众流之小”而已。他们并不曾履泰山之巅,跨北海之涯,故其所见与工考据、长义理者又不同。必须工考据、长义理,以培植浸灌之,然后可谓得其大本。所以他说:“好道而肆力古文,必将求其本,求其本更有所谓大本。”于是他再说明大本之意义云:(www.xing528.com)
圣人之道在六经,汉儒得其制数,失其义理;宋儒得其义理,失其制数。譬有人焉履泰山之巅可以言山,有人焉跨北海之涯可以言水,二人者不相谋,天地间之巨观,目不全收,其可哉?抑言山也、言水也,时或不尽山之奥、水之奇。奥奇,山水所有也;不尽之,阙物情也。(同上)
在此节中可以看出义理、制数都是所谓大本。古文家不工考据、不精义理,故为不得大本;即使能于此二者偶有所见,然不尽其奥与奇,也仍是阙物情。即或能尽其奥奇,然或得其一端而未窥其全,也未可谓得圣人之道。是则古文家所自矜为义理、考据、词章之合一者,在东原看来真是不足道了。章实斋更进一步,又本于史学的眼光以评古文之学。他以为文辞以叙事为难,“古文必推叙事,叙事实出史学”(《章氏遗书补遗》,《上朱大司马论文》),所以古文应以史学为标准。于是说:“比事属辞,《春秋》教也,必具纪传史才乃可言古文辞。”(《遗书外编》一,《信摭》)是则桐城文人所自矜之义法,如何使所载之事与其人之规模相称,如何删去流俗琐琐不足道之事,在实斋看来,都不是纪传史才,只是在意度波澜上揣摹而已。因此,他说:“史笔与文士异趋,文士务去陈言,而史笔点窜涂改,全贵陶铸群言。不可私矜一家机巧也。”(《遗书补遗跋》,《湖北通志检存稿》)桐城义法,又正是所谓一家机巧了。实斋《与汪龙庄书》云:“左邱明,古文之祖也,司马因之而极其变;班、陈以降,真古文辞之大宗。至六朝,古文中断。韩子文起八代之衰,而古文失传亦始韩子。”(《遗书》九)他本于何景明古文之道亡于韩之说而加以新解释,可见古文家之步趋八家而自矜义法,正是所见之小。
由体与辞言,桐城文人又遇到好几个劲敌。当时如管同、梅曾亮诸人,也颇能推尊古文之学。管同《赠汪平甫序》谓:“科举之文,凡物之形也;骈俪之文,佳物之形也;司马迁、韩愈之文,异物、尤物之形也。”(《因寄轩文》二集四)梅曾亮《复陈伯游书》谓:“骈俪之文如俳优登场,非丝竹金鼓佐之,则手足无措;其周旋揖让非无可观,然以之酬接,则非人情也。”(《柏岘山房文集》二)这两个比喻都很巧妙;话亦说得相当中肯,然而并不能摧抑当时骈体文之发展。盖当时文坛,也受“汉学”影响,土苴韩、欧,俯视八家,正以骈体为正宗。在管、梅以前,阮元重行提出六朝文笔之称,于是以韵偶为文,散体为笔,以沉思翰藻为文,而清言质说振笔纵书者为笔。其《文言说》云:“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,修词以达远,使人易诵易记,而惟以单行之语,纵横恣肆,动辄千言万字,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,论难之语,非言之有文者也。”(《揅经室三集》二)这真给古文家一个大打击;他们竟与古文家争起正统来了。古文家重在事与理,而他则以为:“今人所作之古文,……凡说经讲学皆经派也;传志纪事皆史派也;立意为宗皆子派也。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为文也。”(《揅经室三集》二,《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》)古文家重在体与辞,而他则以为“今人所便单行之文极其奥折奔放者,乃古之笔非古之文也。”(《揅经室续集》三,《文韵说》)此种言论,很有力量。古文家唯一的凭借,所谓文起八代之衰的散行之体,这样一说,竟丧失其根据。稍后,李兆洛创为骈散合一之论,或即受其影响。李氏初从阳湖诸子游,工于古文,及为翰林院庶吉士,以台阁之制例用骈体,于是复以骈俪见称。他有一部较重要的选集,即是《骈体文抄》。在此书中,溯骈文之源,以司马子长《报任安书》为骈,以诸葛孔明《出师表》为骈,乃至欲以《老子》、《管子》、《韩非子》等为骈,使人知道骈文之本出于古。这也有与古文家争文统的意思。因此,他论骈文虽也以为“齐梁绮靡都非正声”(《养一斋文集》十八,《答汤子垕》),然而对于古文家之离开了骈以自矜一格者,也觉得不合于理。他说:
古之言文者,吾闻之矣!曰云汉之倬也,虎豹之文也,郁郁也,彬彬也,非是谓之野。今之言文者,吾闻之矣!曰孤行一意也,空所依傍也,不求工也,不使事也,不隶词也,非是谓之骈。唐以前为文者必宗秦汉,唐以后皆曰宗韩退之。退之亦宗秦汉者也,而裴晋公之讥退之也,曰恃其绝足,往往奔放,不以文立律制,而以文为戏。又曰,文之异在气骨之高下,思致之深浅,不在磔裂章句,隳废声韵也。昔之病退之者,病其才之强,今之宗退之者,则又病其才之弱矣。然则今之所谓文,毋乃开蔑古而便枵腹矣乎?(《养一斋文集》十八,附代作《骈体文抄序》)
洛之意颇不满于今之古文家,但言宗唐宋而不敢言宗两汉。所谓宗者,又止宗其轻浅薄弱之作,一挑一剔,一含一咏,口牙小慧,谫陋庸词,稍可上口,已足标异;于是家家有集,人人著书,其于古则未敢知,而于文则已难言之。(《文集》十八,《答庄卿珊》)
这种主张,在现在看来,似乎没有多大意思,然在当时正可以药桐城派衰苶空疏之失。当方、姚以古文义法震撼一世之时,戴震、钱大昕等已起而议其后,然而两派交恶,并不能影响到古文界的声势。则以考据、词章本可歧而为二,所以诵习两家古文者并不因此稍衰。迨至李氏创骈散合一之论,涉及体与辞的问题,这才使桐城文派的凭借有些根本动摇,而作风也不得不改变了。后来曾国藩的主张,即是桐城作风转变的明证。至于另一方面,如蒋湘南等,甚至以戴东原、钱竹汀、汪容甫、张皋文、武虚谷、陈恭甫、李申耆、龚定庵、魏默深诸人之文为真古文,而以规抚唐宋者为伪八家,桐城文人至此,可谓完全丧失他的凭借了。
由义与法言,是桐城文论的中心问题,所以遇到的批评也更多。章实斋《文理》一文即反对古文家之所谓法。他以为古文家之所谓法,多不合于文理,比如怀人见月而思,久客听雨而悲,均是天地至文,然而以此藏为秘密,嘉惠后学,以为凡对明月与听霖雨,必须用此悲感方可领略,则便不合于理了。所以说:“如啼笑之有收纵,歌哭之有抑扬,必欲揭以示人,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。”在这一方面,方植之虽为评点之学加以辩护,但在实斋看来,一切经人揭示之法,总多不合文理。盖学文之事,其不可授受者即在心营意造,而古人家偏欲在这方面会心有得,似乎有所谓法,所以不足据为传授之秘。
此外,一般经学家对于义法之说亦颇加攻击。桐城文人方且以义法自矜,而钱大昕《与友人书》乃谓“望溪之文未喻古文之义法”(《潜研堂文集》三十三),这宁非笑谈!他非惟对桐城文论之中心所在加以攻击,抑且不承认桐城文人能了解其中心问题,于是古文义法之说,便不免根本动摇了。望溪以为功德之崇不若清辞之动人心目,又以为文辞未有繁而能工者,而钱氏认为并非通人之论,因为“古文之体奇正浓淡详略本无定法”的缘故。再有,方氏所评昔人之文,钱氏也认为未得要领,于是断然地说:“盖方所谓古文义法者,特世俗选本之古文,未尝博观而求其法也。法且不知,而义于何有!”(同上)古文义法之说所受到的攻击,未有如此之严厉者。其后罗汝怀复本之以说明桐城文致病之因,正在雅洁二字。罗氏《读东方朔传》一文以为:“唐以前文以征实为主,朴茂典瞻,其弊也或失之芜杂;唐以后文,法愈密,意愈巧,词愈工,其弊也廓落枯寂而真意漓。”(《绿漪草堂文集》十八)这是说记载事实,不能尽以雅洁为宗。又《与曾侍郎论文书》云:“且以伤气而论,孰过排比重叠,而汉文乃有杂引书传至五六十句者,其词意比叠又不待言。以后来文家校之,将毋巧拙利钝之殊致,然不得以后人之巧利,胜前人之拙钝也。”又云:“物必先有体而后气附之,则文家论气,当兼论体。……孔子曰,‘辞达而已矣’,故体不同而同归于达。然达则可简,未达弗可简也。而文家乃有尚简恶繁之辞。夫芜杂者文之病也,脱略独非病乎?自雅洁之宗标,而文格高,而文品尊,而文律綦严,然因是而适成蹇弱者多矣。”(《绿漪草堂文集》二十)这又是说抒写思想之文也不能尽以雅洁为宗。桐城义法之论,归于雅洁,雅洁无可非,然在经学家看来仍不成为通论。当时如蒋湘南则说得更斩截。他说:“道之不明,何有于文!文之未是,何有于法!”(《七经楼文抄》四,《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三书》)那么,桐城派之古文不成为真古文,而桐城文论之义法也不成为真义法。
这犹可说是学者的见解,所以与文人不同。实则义法之说,即在文人,即在古文家,也不能无异议。李兆洛《答高雨农》书有云:“古文义法之说自望溪张之。私谓义充则法自具,不当歧而二之。文之有法,始自昌黎,盖以酬应投赠之义无可立,假于法以立之,便文自营而已。习之者遂藉法为文,几于以文为戏矣。宋之诸儒矫之以义,而讲章语录之文出焉,则又非也。”(《养一斋文集》十八)是则主张骈散合一的也欲在义法中求解放了。阳湖文人如恽敬之论义法偏于文例方面,恐怕也即是对于桐城文论的修正。那么,即在古文家也有异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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