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论文之足以见其学者见解者,则为义理、考据、词章三位一体的文学观。这是清代一般文人学者共同的主张,而其意实发自顾黄。由顾氏之说推之,以著述为文,则重在考据;以明道为文,则重在义理;而同时复以语录为不文(见《日知录》卷十九,“修辞”条),则又重在词章。顾氏所言早已逗露此意,不过不曾明白地指出而已。顾氏《与人书》二十三云“能文不为文人,能讲不为讲师”,实则他不为文人,不为讲师,并非不欲能文,不欲能讲,乃是不欲仅仅为文人或讲师而已。
至于明白地说明此三者合一之关系者,则为黄梨洲。他先说明文与道之合一。自来论文道合一者多矣,但大都不出一些陈陈相因的话:惟在梨洲,不说文以明道,也不说文以载道,因为言明道、载道,则文与道似乎又是两件事。所以他说:“文之美恶,视道合离,文以载道,犹为二之。”(《文约》一,《李杲堂墓志铭》)照他这样说,实在是以文兼道,以道兼文。梨洲弟子郑梁序其《南雷文案》,称其“原本于六经,取材于百氏,浩浩乎其胸中而落落乎其笔端,固濂、洛、韩、欧所不能兼”。黄氏之文如此,黄氏之论文也如此。
这种意思,在他的《沈昭子耿严草序》中最可以看出。他说:
余近读宋元文集数百家,则两说似乎有所未尽。夫考亭、象山、伯恭、鹤山、西山、勉斋、鲁斋、仁山、静修、草庐,非所谓承学统者耶?以文而论之,则皆有《史》、《汉》之精神,包举其内。其他欧、苏以下,王介甫、刘贡父之经义,陈同甫之事功,陈君举、唐说斋之典制,其文如江河,大小毕举皆学海之川流也。其所谓文章家者,宋初之盛,柳仲涂、穆伯长、苏子美、尹师鲁、石守道渊源最远,非泛然成家者也。苏门之盛,凌厉见于笔墨者,皆经术之波澜也。晚宋二派,江左为叶水心,江右为刘须溪,宗叶者以秀峻为揣摩,宗刘者以清梗为句读,莫非微言大义之散殊。元文之盛者,北则姚牧庵、虞道园,盖得乎江汉之传,南则黄溍卿、柳道传、吴礼部,盖出于仙华之窟。由此而言,则承学统者未有不善于文;彼文之行远者,未有不本于学明矣。降而失传,言理学者惧辞工而胜理,则必直致近譬;言文章者以修辞为务,则宁失诸理,而曰理学兴而文艺绝。呜呼,亦冤矣!
学统不离道,文统不离学,即是以文兼道,以道兼文的说法。黄氏《与唐翼修广文论文诗》云:“至文不过家书写,艺苑还从理学求。”即是如此。
如何以文兼道?我们先须明白他所谓道的意义。道是思想,道是人生观,道是哲学。全祖望《鲒埼亭集》十一,《梨洲先生神道碑文》引梨洲说云:“读书不多,无以证斯理之变化;多而不求于心,则为俗学。”所以他所谓道,都是从心体会,有得于己的。因此,道即是他的思想,他的人生观,他的哲学。本其从心体会有得的,以行而为事,以发而为文,所以能以文兼道。他再说:
所谓古文者,非辞翰之所得专也。一规一矩,一折一旋,天下之至文生焉,其又何假于辞翰乎。且人非流俗之人,而后其文非流俗之文。使庐舍血肉之气,充满胸中,徒以句字拟其形容,纸墨有灵,不受汝欺也。……余尝定有明一代之文,其真正作家不满十人,将谓此十人之外,更无一篇文字乎?不可也。故有平昔不以文名而偶见之一二篇者,其文即作家亦不能过。盖其身之所阅历,心目之所开明,各有所至焉,而文遂不可掩也。然则学文者亦学其所至而已矣。不能得其所至,虽专心致志于作家,亦终成其为流俗之文耳。(《文案》外卷,《钱屺轩七十寿序》)
学文者学其所至,这句话很重要。所谓学其所至,即是学他的修养,学他的工力,所以道学家离文与道为二物,而梨洲即以道为文人之修养。这样,自能以文兼道。
如何以道兼文?于此,更应注意他对于文的态度。他也同顾亭林一样,不主张以语录为文。他对于释氏之文,也不很满意其语录体裁。其《山翁禅师文集序》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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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无文章也久矣,而释氏为尤甚。释氏以不立文字为教,人亦不以文章家法度律之。故今日释氏之文,大约以市井常谈、兔园四六、支那剩语三者和会而成,相望于黄茅白苇之间,……穔穕在东,莫之敢指。嗟乎,言之不文,不能行远。夫无言则已,既已有言,则未有不雅驯者。彼佛经祖录,皆极文章之变化,即如《楞严》之叙十八天,五受阴,五妄想,与庄子之《天下》,司马谈之《六家指要》同一机轴。苏子瞻之《温公神道碑》且学《华严》之随地涌出。皎然学于韦苏州,觉范学于苏子瞻,梦观学于杨铁崖,梦堂学于胡长孺。其以文名于一代者,无不受学于当世之大儒。故学术虽异,其于文章无不同也。奈何降为今之臭腐乎?(《文定》后一)
发表之言应当即其思想;而发表思想的文,应当是雅驯之言。这样,才是他的文与道合。
实在,我们与其称他为文与道合,还不如称他是文与学合。盖他以为科举盛而学术衰,而古文亡。文衰即由学衰,学深则文亦深。所以他主张不以文为学,而同时却主张以学为文。他于《李杲堂文抄序》中说:
余尝谓文非学者所务,学者固未有不能文者。今见其脱略门面,与欧、曾、《史》、《汉》不相似,便谓之不文,此正不可与于斯文者也。濂溪、洛下、紫阳、象山、江门、姚江诸君子之文,方可与欧、曾、《史》、《汉》并垂天壤耳。盖不以文为学,而后文始至焉。当何、李为词章之学,姚江与之更唱迭和,既而弃去,何、李而下,叹惜其不成,即知之者,亦谓其不欲以文人自命耳,岂知姚江之深于为文者乎?使其逐何、李之学,充其所至,不过如何、李之文而止。今姚江之文果何如!岂何、李之所敢望耶?(《文案》一)
照他这般说,文非学者之所务了。“学者固未有不能文者”,这即是他文与学合之旨。
我们假使进究他何以会有这种主张?何以文道合一,同时又是文与学合一,那么,我们便不难知道他所谓道与学原来也是合一的。盖他所谓道,没有明末狂禅习气,重典实而不尚空疏。他很痛心于当时道学家之束书不观。其《留别海昌同学序》以为:“学问之事析之者愈精,逃之者愈巧。”(《文定》前一)由儒分裂而为文苑、为儒林、为理学,为心学,此正是析之欲其精,然而“今之言心学者,则无事乎读书穷理;言理学者,其所读之书,不过经生之章句,其所穷之理不过字义之从违。”(见同上)以空谈本心为学术,于是不必读书。以剽取陈言株守一先生之言为学术,于是其书则数卷可尽,其学则终朝可毕,黄茅白苇,一望皆是。这样,所以“读其文集,不出道德性命,然所言皆土梗耳”(《文约》四,《郑禹梅刻稿序》)。道既不成为道,学也不成为学,当然文更不成为文。所以他要由博反约,他要学朱子之教,撞来撞去,使将来自有撞着处。(见《文案》一,《恽仲升文集序》)他说:“道非一家之私,圣贤之思路,散殊于百家,求之愈艰,则得之愈真,虽其得之有至有不至,要不可谓无与于道者也。”(《文案》八,《清谿钱先生墓志铭》)所以他所谓道正须穷经通史,实实读破万卷得来。全祖望《大理陈公神道碑铭》引陈汝咸说,称:“梨洲黄子之教人,颇泛滥诸家,然其意在乎博学详说,以集其成,而其究归于蕺山慎独之旨,乍听之似驳而实未尝不醇。”(《鲒埼亭集》十六)即是此意。
反之,照他这样穷经通史读破万卷的结果,又不是徒为记诵之学,与身心无关。他对于当时道学家之“规为措置,与纤儿细士不见短长,天崩地解,落然无与吾事,犹且说同道异,自附于所谓道学者”(见《留别海昌同学序》),正是深恶痛疾。他所谓学,必须确实体会,能自己受用的,才为真实学问。所以他以为濂、洛崛起之后一般倡者,大率雷同附和,只有“永嘉之经制,永康之事功,龙泉之文章,落落峥嵘于天壤之间,宁为雷同者所排,必不肯自处于浅末”(见《郑禹梅刻稿序》)。我上文既说他所谓道即是他的思想,那么,他所谓学即所以完成其思想系统之组织而已。
这样,所以文与道合一,文与学合一,而道与学又合一,三位一体,不复可分。所以他在《留别海昌同学序》中说:“吾观诸子之在今日,举实为秋,摛藻为春,将以抵夫文苑也;钻研服郑,函雅正,通古今,将以造夫儒林也。由是而敛于身心之际,不塞其自然流行之体,则发之为文章,皆载道也,垂之为传注,皆经术也。将见裂之为四者,不自诸子复之而为一乎?”这即是所谓三位一体的文学观。
我们看到清初的风气,可知后来的文论,所以会有文人与学者之分。同时可知虽有文人学者之分,而于文人的文论所以仍不废学,而学者的文论所以也不废文之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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