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炎武,初名绛,字宁人,号亭林,昆山人。明鲁王时官兵部职方郎中,入清不仕,所著有《日知录》、《救文格论》、《亭林诗文集》等,事见《清史稿》四百八十七卷。黄宗羲,字太冲,号梨洲,余姚人,明鲁王时官左佥都御史,入清不仕,所著有《南雷文案》、《文定》等书。事见《清史稿》四百八十六卷。
亭林与梨洲都是清代学术的开山祖师,而同时又是清初的遗老,不能无家国兴亡之感,所以所受时代的刺激为特深。因此,他们的文学批评,应从两方面注意:一是学者的见解,一是时代的反应。由前者言,犹与清代一般学者之论文主张,没有什么分别,因为清代学术在任何方面都受清初顾、黄二氏的影响,文学批评当然也不能例外。由后者言,则为顾、黄二氏所特具,我们应特别注意,也应特加表彰。
正因他们是学者,所以都不重空文,不尚雕虫篆刻。顾亭林《日知录》中自言不欲为文人,甚至以失足坠井比喻自刻文集,以投井下石比喻为人作文集之序(见《文集》四,《与人书》二十),可谓对于文学抱着极端轻视的态度。黄梨洲也说:“且人非流俗之人而后其文非流俗之文。使庐舍血肉之气充满胸中,徒以句字拟其形容,纸墨有灵,不受汝欺也。”(《南雷文案》外卷,《钱屺轩七十寿序》)他们都看到明代文人空疏不学,而仅仅以文为事,于是模拟剽窃以貌似为学,于是寱语狂呔以批尾为学,于是黄茅白苇以雷同为学,于是高自标致分门别户,以标榜为学、以骂詈为学。愈重在词章之学,愈不能成为天下之至文。所以他们都以徒事空文为可耻。这是他们文论的出发点之一。
可是,何以他们对于空文要这般深恶痛疾呢?那恐怕是受时代的影响了。他们所处的时代,是兽蹄鸟迹交于中国的时代;他们所处的时代,是上国衣冠沦于夷狄的时代。日月无光,山河变色,不能无家国沦亡之痛,而同时又无起神州陆沉之力,不欲托之空言而同时又不能不托之空言,不能不托之空言而同时又不愿徒托于空言。在这样情形之下,所以一方面承认文学的价值,而一方面又深恨空文之无用。他们所受时代的刺激,实在是太深了,太不能忍受了。那么,呼天,呼父母,发之于心,自然形之于言,自然著之于声,到那时,言随心碎,声与泪俱,字里行间莫非真情之流露。当然,他们的文学批评,不会仅取消遣的态度。这也是他们文论的出发点之一。
在此二种情形交织之下,所以一方面重在文章的真精神,一方面重在文章的真作用。
《日知录》卷十九“文须有益于天下”条,最可以看出顾亭林功利的文学观了。他说:
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,曰明道也、纪政事也、察民隐也、乐道人之善也。若此者有益于天下,有益于将来,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。若夫怪力乱神之事、无稽之言、剿袭之说、谀佞之文,若此者有损于己、无益于人,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。
其《与人书》中亦屡屡说明此旨。如云:“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、以救世也,徒以诗文而已,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!”(《与人书》二十五)上文所谓纪政事、察民隐、乐道人之善云云,概括说来,“救世”二字亦足以尽之。因此,他所作的不是雕虫篆刻之文而是“有王者起,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”的著述(同上)。其《与人书》三云:
孔子之删述六经,即伊尹、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,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,皆不足以语此也。故曰载之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。夫《春秋》之作,言焉而已,而谓之行事者,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,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。(《亭林文集》四)(www.xing528.com)
这是受了时代刺激,所以欲以所学所怀之足以救世者载之空言。这种具经纶有作用者,虽是空言,“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”,所以他再说:“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,当世之务者,一切不为。”(同上)所以他再说:“救民以事,此达而在上者之责也;救民以言,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。”(《日知录》十九,“直言”条)我所谓“不能不托之空言,而同时又不愿徒托诸空言”者为此。
这是就发表思想的文而言。至于抒写性情,又当别论;虽不必有这般直接的作用,却不能无令人感动的间接的作用。黄梨洲之论文,又重在这方面。
钱牧斋之论文,颇重在真性情,其自为文,当然也自以为是真性情之流露了,然在梨洲看来,则是“所得在排比铺张之间,却是不能入情”。艾千子之论文,也颇攻击模拟之非了,然在梨洲看来,也是“只与模拟王、李者争一头面”。(均见《南雷文约》一,《鲁苇庵墓志铭》)何以他们之文在梨洲看来,只见其伪不见其真呢?这有二因:(一)真性情也须从自己体会有得之道理得来,否则,“啁啾王、李变韩、欧,一样空疏各把笔”(《南雷文定》前集一,《喜万贞一至自南浔以近文求正诗》),强异一十于二五,亦彼此皆讥而已。艾千子之文,其病即坐此。(二)反过来说,“情不至则亦理之郛廓”(《论文管见》),真能体会到理的,也一定有真实性情。他说:“庐陵之志交友无不呜咽,子厚之言身世莫不悽怆,郝陵川之处真州,戴剡源之入故都,其言皆能恻恻动人;古今自有一种文章不可磨灭,真是‘天若有情天亦老’者。而世不乏堂堂之阵,正正之旗,皆以大文目之,顾其中无可以移人之情者,所谓刳然无物者也。”(《论文管见》)钱牧斋之文其病又坐此。
因此,他得到这样的结论——“凡情之至者,其文未有不至者也”(《南雷文约》四,《明文案序》上)。惟有一片至情,可歌可泣,才能发为至文,动天地而感鬼神。梨洲《文案》卷三《张节母叶孺人墓志铭》中有云:“予读震川文之为女妇者,一往深情,每以一二细事见之,使人欲涕。盖古今来事无巨细,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,长留天壤。”因知牧斋文虽诵法震川,而终嫌不能入情者,即在缺少此一段可歌可泣之精神而已。此种精神,假使遇到忠臣义士,为风雨之鸡声,则尤为梨洲之所表彰。其《缩斋文集序》云:
泽望之文,可以弃之使其不显于天下,终不可灭之使其不留于天地:其文盖天地之阳气也。阳气在下,重阴锢之则击而为雷;阴气在下,重阳包之则搏而为风。商之亡也,《采薇》之歌,非阳气乎?然武王之世,阳明之世也,以阳遇阳,则不能为雷。宋之亡也,谢皋羽、方韶卿、龚圣予之文,阳气也;其时遁于黄钟之管,微不能吹纩转鸡羽,未百年而发为迅雷。元之亡也,有席帽、九灵之文,阴气也,包以开国之重阳,蓬蓬然起于大隧,风落山为蛊,未几而散矣。今泽望之文亦阳气也,然视葭灰,不啻千钧之压也。锢而不出,岂若刘蜕之文冢,腐为墟壤,蒸为芝菌,文人之文而已乎!
这是大汉天声,这是天地正气,“地维赖以立,天柱赖以尊”,民族精神赖以唤醒。这虽是空言,亦正所谓“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”。
顾亭林也有这种意思。《日知录》卷十九“文辞欺人”条云:“古来以文辞欺人者,莫若谢灵运,次则王维。……今有颠沛之余,投身异姓,至摈斥不容而后发为忠愤之论,与夫名镻伪籍而自托乃心,比于康乐、右丞之辈,吾见其愈下矣。”此则直是指斥钱牧斋一流人了。他再说:“黍离之大夫,始而摇摇,中而如噎,既而如醉,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,真也。汨罗之忠臣,言之重、辞之复,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,真也。栗里之征士,淡然若忘于世,而感愤之怀,有时不能自止,而微见其情者真也。其汲汲于自表暴而言者伪也。”文之至由于情之至,而情之至又由于情之真,所以必须有真性情,才能有动人的真作用。黄梨洲《郑禹梅刻稿序》云:“自有宇宙以来无事无不可假,惟文为学力才禀所成,笔才点牍,则底里上露。”亭林所说,也即同此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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