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谦益字受之,号牧斋,江苏常熟人,所著有《初学集》一百十卷、《有学集》五十卷、《有学集补遗》二卷、《投笔集》一卷。事见《清史稿》四百八十九卷。他是明末清初文坛的领袖,与吴伟业、龙鼎孳号称江左三大家,而钱氏于批评方面尤多独特的见解,所以他的影响,较吴、龚二人为尤巨。不过后人以其为《贰臣传》中的人物,不免加以轻视,而《初学》、《有学》二集亦于乾隆时被禁毁板。所以他在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,每因其出处之关系而动摇。
实则,我们假使不以人废言,则他的思想言论也与清代学术文艺有一些关系。清代学风重在实事求是,而他于《李贯之先生存馀稿序》谓“世降道衰,教学偏背,烦芜之章句,熟烂之时文,剽贼佣积之俗学,耳食目论,浸淫薰习,而先民辨志敬业之遗法不可以复考矣”(《有学集》十八)。清学风气又在以复古为解放,而他于《从游集序》谓“自儒林道学之术分歧于儒家而古学一变,自江门姚、江之学侧出于经术而古学再变”(《有学集》二十),这简直又是顾亭林所谓经学即理学的主张了。然而人家论到清学的开山大师,总推顾亭林、黄梨洲,而不及牧斋,岂不因为他是贰臣的缘故吗?岂不因为他仅仅是文人的缘故吗?
文人之转移文风与学者之改变学风,实在也有相互的关系。其《赖古堂文选序》中说得好:
近代之文章,河决鱼烂,败坏而不可救者,凡以百年以来,学问之缪种,浸淫于世运,熏结于人心,袭习纶轮,酝酿发作,以至于此极也。盖经学之缪三:一曰解经之缪,以臆见考《诗书》,以杜撰窜《三传》,凿空瞽说,则会稽季氏本为之魁。二曰乱经之缪,石经托之贾逵,诗传假诸子贡,矫诬乱真,则四明丰氏坊为之魁。三曰侮经之缪,诃《虞书》为俳偶,摘《雅》、《颂》为重复,非圣无法,则余姚孙氏鑛为之魁。史学之缪三。一曰读史之缪,目学耳食,踵温陵卓吾之论断,而漫无折衷者是也。二曰集史之缪,攘遗拾沉,昉毗陵荆川之集录,而茫无钩贯者是也。三曰作史之缪,不立长编,不起凡例,不谙典要,腐于南城(《皇明书》),芜于南浔(《大政记》),踳驳于晋江(《名山藏》),以至于盲瞽僭乱,蟪声而蚋鸣者皆是也。《说文长笺》行而字学缪,《几何原本》行而历学缪,冬瓜瓠子之禅行而禅学缪。凡此诸缪,其病在膏肓凑理,而症结传变,咸著见于文章。(《有学集》十七)
则知钱氏虽是文人,而其论学主张所以与顾、黄相同者,即以此故了。顾、黄为学风而反抗明学,其关系是直接的;钱氏为文风而反抗明学,其关系是间接的。直接的易明,间接的当然不易为人称道了。然而无论如何,不能说清代学风与他绝不生关系。
明白他为学宗旨是如此,则本于这种论学的见解以论文,当然不满意于李、王一流之剽窃模拟,当然更不满意于锺、谭一派之新奇偪仄。他《答徐巨源书》谓:“窃尝谓末学之失,其病有二:一则蔽于俗学,一则误于自是。”(《有学集》三十八)由文而言,李、王之失有些近于俗学,锺、谭之失,又是误于自是。所以他于《赠别方子玄进士序》中说:
弘治中,学者以司马、杜氏为宗,以不读唐后书相夸诩为能事。夫司马、杜氏之学固有从来,不溯其所从来,而骄语司马、杜氏,唐以后岂遂无司马、杜氏哉?务华绝根,数典而忘其祖,彼之所谓复古者,盖亦与俗学相上下而已。
驯至于今,人自为学,家自为师,以鄙俚为平易,以杜撰为新奇,如见鬼物,如听鸟语,无论古学不可得见,且并其俗学而失之矣。
前一节说的是李、王,后一节说的是锺、谭,总之,其弊病都在于束书不观。锺、谭误于自是,师心自用,且不成为俗学。李、王知所宗主,而不溯源流,数典忘祖,故步自封,所以又有类于俗学。他于《答唐训导汝谔论文书》中说得更痛快:
本朝自有本朝之文,而今取其似汉而非者,为本朝之文;本朝自有本朝之诗,而今取其似唐而非者,为本朝之诗。人尽蔽锢其心思,废黜其耳目,而唯缪学之是师!在前人犹仿汉唐之衣冠,在今人遂奉李、王为宗祖,承讹踵伪,莫知底止。仆尝论之,南宋以来之俗学,如尘羹涂饭,稍知滋味者,皆能唾弃之。弘正以后之缪学,如伪玉赝鼎,非博古识真者,未有不袭而宝之者也。缪学之行,惑世而乱真,使夫人穷老尽气,至死而不知悔,其为祸尤惨于俗学。(《初学集》七十九)
这是很严厉很痛快的攻击。牧斋所谓俗学,原指科举之文。所以俗学之流弊人所易知。至以复古为号召之缪学,则其流弊便难以觉察。即因俗学不能乱真,而缪学能之。缪学能够乱真,而缪学之空疏不学,却复与俗学相类。同样是尘羹涂饭,而却盛以精致的器皿,喊着冠冕的口号,故其误人也益甚。“恶紫之夺朱也,恶郑声之乱雅乐也”,这惟缪学能之而俗学不能,所以牧斋之攻击缪学,也更甚于俗学。牧斋早年对于《空同》、《閅州》二集也是澜翻背诵,可以暗中摸索的。(见《有学集》三十九,《答山阴徐伯调书》)他即是过来人,所以他深知缪学之毒。
七子倡言复古,而适成其谬,竟陵知七子之缪,而欲救其弊,然而学弥粗而识弥下,更钻入牛角尖里去了。舍正路而不由,这是牧斋对于竟陵派所深致惋惜的。其《嘉定四君集序》云:
古学之灭废久矣。向者剽贼窜窃之病,人皆知訾笑之。而学者之冥趋倒行,则愈变而愈下。譬诸惩涂车刍灵之伪,而遂真为罔两鬼魅也。(《初学集》三十二)
当时受竟陵影响者,如王思任、如文翔凤,都有这种弊病。钱牧斋说得好:“使世之山川,有诡特而无平远,不复成其为造物;使人之居室,有窈奥而无堂寝,不复成其为人世。又使世之览山水造居室者,舍名山大川不游而必于诡特,则必将梯神山、航海市,终之于鬼国而已;舍高堂邃宇弗居而必于穾奥,则必将巢木杪、营窟室,终之于鼠穴而已。”(《初学集》三十一,《刘司空诗集序》)所以锺、谭之说用以救李、王之弊则有余;假使奉为文学之正宗,则又有商量的余地。
上所论述,只是说明牧斋思想之消极的方面。现在,再述牧斋文论之渊源所自,以见其积极的主张。他《答山阴徐伯调书》云:“与练川诸宿素游,得闻归熙甫之绪言,与近代剽贼顾赁之病。”(《有学集》三十九)这是他转变之始。所谓练川诸宿素者,即是“嘉定四先生”——唐时升字叔达、娄坚字子柔、程嘉燧字孟阳、李流芳字长蘅。他们犹能守其师说,讲诵于荒江寂寞之滨,而牧斋都与之交游。这是他受影响最大的一点,所以他再与震川之孙昌世访求震川遗集重加刊定。(见《初学集》八十三,《题归太仆文集》)此外,对于唐荆川也相当推崇。他少时,熟烂《空同》、《閅州》诸集,他的父亲便说:“此毗陵唐应德所云三岁孩作老人语耳。”(见《初学集》四十九,《宋玉叔文集题辞》)这是他少时对于唐荆川的认识。后来他于《常熟县教谕武进白君遗爱记》一文即推尊荆川之学(见《初学集》四十三)。所以牧斋之攻击李、王,而知古学之源流,可说是受归、唐的影响。
又牧斋与公安派也颇为接近。他与袁小修游,而中郎友人如汤义仍、董玄宰及公安末流陶仲璞诸人,牧斋也都受其影响。
其《答山阴徐伯调书》云:“临川汤若士寄语相商曰,本朝勿漫视宋景濂,于是始覃精研思,刻意学唐宋古文,因以及金元元裕之虞伯生诸家,少得知古学所从来,与为文之阡陌次第。”又《题宋玉叔文集》云:“客从临川来,汤若士寄声相勉曰,本朝自空同已降,皆文之舆台也,古文自有真,且从宋金华着眼。自是而指归大定。”则是他的倾向古学,除归震川外,又很受汤临川的影响,汤临川晚年有志于其乡先正曾、王之学,并且以其所未及成就者勖牧斋,这与公安派的主张虽已稍异其趣,然而牧斋之訾謷王、李,无疑的也受临川的影响。由这一点言,他们的目标都是相同的。
牧斋于《陶仲璞遯园集序》中更有对公安派极公允的评论。
万历之季,海内皆诋訾王、李,以乐天、子瞻为宗。其说唱于公安袁氏。而袁氏中郎、小修皆李卓吾之徒,其指实自卓吾发之。……夫诗至于香山,文至于眉山,天下之能事尽矣。袁氏之学未能尽香山眉山,而其抉擿芜秽,开涤海内之心眼,则功于斯文为大。(《初学集》三十一)
他虽说袁氏之学,未能尽香山眉山,然而以香山眉山为宗,则也是牧斋所赞同的。谓香山眉山尽天下诗文之能事,则也是牧斋所承认的。
我们于此,可以看出牧斋思想的来源。
明白牧斋思想之来源,然后可以知道他论文的积极主张,正与清初学者亭林、梨洲一流人相同。所不同者,顾、黄重在学术上的成就,而牧斋则用以建立其文学批评的主张而已。(www.xing528.com)
牧斋于其《答山阴徐伯调书》早已说过:“仆以孤生謏闻,建立通经汲古之说以排击俗学,海内惊噪,以为希有,而不知其邮传古昔,非敢创获以哗世也。”(《有学集》三十九)“通经汲古”四字,是他文论的中心思想,是他文论的基本观念。这全与清初学者同其主张。在这里,我们所要注意的,乃是他如何应用此观念以建立其文学批评。于是,请读他的《复李叔则书》:
夫文章者,天地变化之所为也。天地变化与人心之精华交相击发,而文章之变,不可胜穷。文至于昌黎止矣!陆希声言李元宾与退之所得不同,不可以相上下;叔则谓唐宋之文不尽于八家,此知其变者也。是故论唐文于韩、柳之前,未尝无陈拾遗、燕、许、曲江也,未尝无权礼部、李员外、李补阙、独孤常州、梁补阙也,未尝无颜鲁公、元容州也;元和以还与韩、柳挟毂而起者,指不可胜屈也。宋初庐陵未出,未尝无杨亿、王禹偁也,未尝无穆修、柳开也;庐陵之时,未尝无石介、尹洙、石曼卿也。眉山之时未尝无二刘、三孔也。眉山之学流入于金源而有元好问;昌黎之学流入于蒙古而有姚燧,盖至是文章之变极矣。天地之大也,古今之远也,文心如此其深,文海如此其广也。窃窃然戴一二人为巨子,仰而曰李、何,俯而曰锺、谭,乘车而入鼠穴,不亦愚而可笑乎?(《有学集》三十九)
在这篇文中,他很明白地说出劝人开拓心胸,劝人扩大眼界,劝人兼收并蓄,以多师为师。所以他在《郑孔肩文集序》中说明:“近代之伪为古文者,其病有三:曰僦、曰剽、曰奴。”(《初学集》三十二)何谓僦?如“窭人子赁居廊庑,主人翁之广厦华屋,皆若其所有,问其所托处,求一茅盖头,曾不可得”。何谓剽?如“椎埋之党,铢两之奸,夜动而昼伏,忘衣食之源而昧生理,韩子谓降而不能者类是”。何谓奴?如“佣其耳目,囚其心志,呻呼啽呓,一不自主,仰他人之鼻息,而承其余气”者是。这全是对于明代文人空疏的反抗,所以要以“通经汲古”四字起其沉痼。杜甫诗云:“别裁伪体亲风雅。”又云:“转益多师是汝师。”钱氏论文,庶几同此主张。
我们明白了他的积极主张,然后可以进窥牧斋之文章定义,以看出他整个的论文主张。现在除上文所举《复李叔则书》中所言而外,再举几条他对于文章所下的定义。
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,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。(《初学集》三十一,《李君实恬致堂集序》)
根于志,溢于言,经之以经史,纬之以规矩,而文章之能事备矣。(《有学集》十九,《周孝逸文稿序》)
根据这些话,可以知道他所谓文章,是一方面重在性灵,一方面重在学问。这双管齐下的文章定义,可以说是对于七子、竟陵之补救,同时也可以说是集归、唐、公安之大成。
性灵与学问,如何可以双方兼顾呢?他便用一“真”字以联贯之。性灵求其真,学问求其真,于是双管齐下,可以一以贯之了。其《复李叔则书》一文,颇说明真与伪的分别。
文章途辙,千途万方,符印古今,浩劫不变者,惟真与伪二者而已矣。伪体滋多,稂莠烦殖,有以猎兔园、拾饾饤为经术者矣,有以开马肆、陈刍狗为理学者矣,有以拾断烂、党枯朽为史笔者矣,有以造木鸢、祈土龙为经济者矣。真文必淡,而陈羹醨酒酸薄腐败者亦曰淡;真文必质,而盘木焦桐卷曲枯朽者亦曰质;真文必简,而断丝折线尺幅窘窄者亦曰简;真文必平,而涔蹄牛踪行潦纡余者亦曰平;真文必变,而飞头歧尾,乳目脐口者亦曰变。真则朝日夕月;伪则朝华夕槿也。真则精金美玉,伪则瓦砾粪土也。不待比量而区以别矣。(《有学集》三十九)
根据他这一篇文所说的真字,便可知道不仅李、王诸人赝古之文其弊在于伪,即竟陵派也未尝不是伪。假使再进一步的说,即摹仿归唐者也不能离于伪;即公安派也未能完全做到一个“真”字。这个关系,即因各人对于“真”之认识不相同的缘故。
牧斋于《汤义仍先生文集序》又申其义云:
古之人往矣,其学殖之所酝酿,精气之所结啬,千载之下,倒见侧出,恍惚于语言竹帛之间。《易》曰“言有物”,又曰“修词立其诚”,《记》曰“不诚无物”,皆谓此物也。今之人耳备目僦,降而剽贼;如弇州四部之书充栋宇而汗牛马,即而视之枵然无所有,则谓之无物而已矣。(《初学集》三十一)
学殖之所酝酿,即是真学问的表现;精气之所结樯,即是真性灵的表现。言之有物,指真学问;修词立其诚,指真性灵。这如车之两轮,鸟之双翼,在牧斋看来,是不能偏废的。但是,在以前,震川、荆川主于古而较重在学,公安一派主于今而较重在性灵,都不能像牧斋这般双管齐下。
因为重在学问,所以对公安派也不免有微词。其《袁祈年字田祖说》谓:
虽然,岂惟田有祖哉,文亦有之。三百篇,诗之祖也;屈子,继别之宗也;汉魏三唐以迨宋元诸家,继祢之小宗也。六经文之祖也;左氏司马氏,继别之宗也;韩、柳、欧阳、苏氏以迨胜国诸家,继祢之小宗也。古之人所以驰骋于文章,枝分流别,殊途而同归者,亦曰,各本其祖而已矣。今之为文者,有两人焉。其一人,曰必秦、必汉、必唐,舍是无祖也,是以人之祖祢,而祭于己之寝也。其一人曰,何必秦、何必汉与唐,自我作古,是披发而祭于野也。此二人者,其持论不同,皆可谓不识其祖者也。(《初学集》二十六)
此文是对公安派袁小修的儿子说的,文中便有箴规公安派的意思。
因为重在性灵,所以对于规模震川者,也有些不满意。他在《震川集叙》中曾这样说过。
辁材小生,谀闻目学,易其文从字顺,妄谓可以几及。家龙门而户昌黎,则先生之志益荒矣。先生常序沔人陈文烛之文,讽其好学《史记》,知美罽而不知罽之所以美。学先生之学者,无为沔人之知美罽则几矣。(《有学集》十六)
凡是牺牲个性以模仿人家,而所模拟者又仅属形貌方面,则总是牧斋所不满意的。牧斋《瑞芝山房初集序》本苏东坡“不能不为”之说而引申之云:“古之人其胸中无所不有,天地之高下,古今之往来,政治之污隆,道术之醇驳,苞罗旁魄,如数一二,及其境会相感,情伪相逼,郁陶骀荡,无意于文而文生焉,此所谓不能不为者也。”(《初学集》三十三)这样阐说东坡之语,便可知学问必须贮之于平时,兴会乃是触发于一旦。有学问而无兴会,即无性灵;有兴会而胸中无所有,即无学问。这是他所谓“萌折于灵心,蛰启于世运,而茁长于学问”(见《有学集》四十九,《题杜苍略自评诗文》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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