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代文论与明代文论不同者即重在学;而明末如鹿善继、黄淳耀诸人即已开此风气;所以他们论学之语,即其论文之旨。
鹿善继,字伯顺,号乾岳,定兴人,《明史》二百六十七卷《忠节》有传。所著有《三归草》、《无欲齐诗钞》等。
鹿氏少读王守仁书,不肯与俗浮沉,与孙奇逢为友,《孙氏日谱》称其:“生平有三变,为诸生时有嗜书之癖,饭不呼之常不应;初登第,一介必严,万人必往,故到处能循职掌;榆关三年,每以朝开夕死为谈柄,故能从容就义而神不乱。”鹿氏生平大节与论学宗旨,俱可于此见之。
当鹿氏读《传习录》时便觉此心之无隔碍。他本此无隔碍之意以论学,所以说:“四海一天,万里一天,人心与天并大。”所以又说:“宇宙中物皆性中物,宇宙内事皆分内事。”所以又说:“天地万殊,总是一本。”既是一本,岂容分指!所以说:“学以为己也,而说个己,就在人上。学以尽心也,而说个心,就在事上。此知仁与庄礼不得分也,修己与治人不得分也,博文与约礼不得分也,文章与性道不得分也。”所以又说:“学须是真知,下学上达,分不得教,何尝有隐,文章性道分不得;看来为学只在当下,学术事功亦分不得也。”
然而此所谓一本云者,又须归宿到己,归宿到分内;易言之,便须归宿到心,才有把捉。所以说:“吾辈读有字之书,却要识没字的理。理岂在语言文字哉,只就此日此时此事,求一个此心过的去,便是理也。仁义忠孝名色万千,皆随所在而强为指称也,奈何执指称者求理乎?”
有字之书,没字的理,不用隔碍;指称之名色,此日此时此事之心,更不能隔碍。这是他的论学宗旨。他这样论学,所以学与文又分不得。他说:
诵诗则乍歌乍哭,欲鼓欲舞,诗亦是学。读史则其事皆亲,其人若生,史亦是学。属辞则行所当行,止乎其所不得不止,文亦是学。总之,天地万物,皆此生意,生意在我,法象俱灵。吟风弄月,从容自得,孔颜乐处,意在斯乎?(均见黄宗羲《明儒学案》五十四)
他是这样沟通了“诗”、“史”、“文”、“学”之关系,所以他的文学批评,全从此种观点上出发。他于《辅仁社草序》中欲由“为仁由己”之旨以发笔墨之灵,于是文与仁不相隔碍了。文与仁怎会不相隔碍呢?他即本于即心即理之说,他即本于文章性道分不得之说,以发挥其义。他说:
夫代圣贤言,原代其意以言。先辈起讲夫子意曰,则言非夫子言,夫子意也。得其意正欲不泥其言。尝观夫子之文章,其发挥性天,互见错出,如以灯取影,不执一定,是千变万化所从出也。(《三归草》一,《辅仁社草初集序》)
他本于孔子“辞达而已矣”之语,以为达意之外无辞。一般“依口气若循墙,守定本若刻舟”者,未可许以正;而一般“有黯若谷,有险若栈,狂奔若野马,闪烁若鬼火”者,也未可谓之奇。必如夫子这样发挥性天,互见错出,于是见之于文者自然千变万化,层出不穷。“正孰如夫子正,奇孰如夫子奇!”笔墨之灵,原来在己。这是所谓为仁由己之说。“达意之外无辞也”,只求达其意而已矣,原不必在正与奇上作考究。
然而制举义是代圣人立言的,圣人之发挥性天,可以互见错出,但是“夫子往矣,安从问其意”?于是他再说:
天下有面问而未必得者,夫人之意也;当面、背面,人心山川也。天下有不问而自得者,圣人之意也;千载上,千载下,心同理同也。自问其意,遂得圣贤意,因以代圣贤言,一语隔肤,吾自不快!原具之本体,见在之工夫,恢弥广,按弥深,天下文章莫大乎是,特自问未易言耳。(同上)
心同理同,千载之下与千载之上又何尝隔碍!能如此,代圣贤立言者,不为隔碍,而意与文也不会隔碍。这是文与仁不相隔碍之一义。(www.xing528.com)
他又说:
仁,人心也,文者心之记籍,不按记籍,无以核实在,而此之为实在,非比他物之有方体,此之为记籍,非比他文之有定在。有方体、有定在,可以一时了当,可以独力担承;无方体无定在之理,而足已自封,离群索居,不当面迷则中道废耳。故辅仁必以友,而会友必以文。(又,《辅仁社草二集序》)
他以为“日与同志拈圣贤之言为题,各自体认,互相发明,如居肆之工,不见异物而迁”,这便是仁在其中。这又是文与仁不相隔碍之另一义。
鹿氏之论文如此,鹿氏之论诗也如此。言为心声,在作者语必根心,斯读者也可因其诗文而动心。语根于心,则心与语不隔碍了;读之心动,则作者与读者之间又不隔碍了。其《俭持堂诗序》云:“余不敏,读人诗文,不解谁好,惟读之而心动焉者为好。”又云:“作者语非根心,读者心能强动乎哉!”(《三归草》一)此颇似徐文长所谓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之说。不过徐氏所言,是诗人的性情,鹿氏所云,是道学家的性情。这可以说是由道学家的理论推衍以成的性灵说。所以他再说:
神智才情,诗所探之内境也;山川草木,诗所借之外境也。惟君亲为题,忠孝为韵,兄倡而弟和之,始觉内境非冥恣,外境非强缀。……诗之亡,亡于离纲常为性情。彼所指为性情,只落饮食男女,任入云雾中,最昏人志,非淡泊无以明之。(《俭持堂诗序》)
内境外境之说与一般诗人同,至以君亲为题、忠孝为韵、以纲常为性情,然后内境非冥恣,外境非强缀,则完全为道学家之见。所以他论诗主兴、观、群、怨之说,而不主所谓别材别趣。他曾于《企华亭诗集序》中发挥此义。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字。自来攻击别材别趣之说者,大率注重在学的方面,间或再注重到理的方面,绝没有以性情之说,而攻击别材别趣之说者,更没有以纲常为性情而攻击别材别趣之说者。这是他的诗论重要的地方。现在,不避繁琐,录其原文于下:
余不知诗,闻说诗者“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,诗有别才,非关学也”。自分迂腐,少此两别,生平沾沾依傍者,理与学耳。既与诗无关,则诗之缘,余似独悭,遂不敢学诗,并不欲读诗。既而获韫若诗,一一卒业,因转不欲为欲,并转不敢为敢。盖论诗者动引禅,曰,禅要一味妙悟,诗也要一味妙悟,别才别趣,义从此竖。余初不解禅,何能参悟,只据孔圣家法,有兴、观、群、怨,事父、事君之说在,曾不问小子之才别否,趣别否,而概勉以学。夫诗,兴、观、群、怨,是何干涉?事父、事君,是何着落?所关是理非理,是学非学,当自思之。且较宗论派,诗非一家,而莫不各以三百篇为鼻祖。《诗》三百,不一言以蔽乎?何今之繁赜深渺,河汉无极也!五伦为天下大经,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亦称经,为其大经之籍也。诗以道性情,而情性政大经之所根以为用。兴、观、群、怨,性情备矣,归之事父、事君,则诗之本义可知。而韫若之诗可读也。然事父、事君常道也,而必曰兴,复曰观,更曰群,且曰怨者,忠孝之道固常,臣子之遭际多变。变之乘人,震撼击撞,反覆奇幻,时出情理之外。历变而欲不失其常,非感动激发,如箭在弦上,不能自已,则强作之气易竭;非考古验今,会金针于绣谱,则不学未免无术;非寓规于随,就因为易,如不避污泥之月魄,则作用不圆;非忧愤近切,如见其兄之射人者涕泣以道,则精神不透。天下何子不为事父,何臣不为事君,而必先以兴、观、群、怨,则诗之实用可知。而韫若之诗可学也。惟韫若处君臣父子之间,当天下国家之故,靡室靡家,兄倡弟和,与同心之友,周旋于利害生死之际,其苦极忘苦,痛定思痛,真情实境,诚得兴、观、群、怨之深,而以观臣子生来之面目者。托寄感怀,随题成韵,即其取料拟格,未尝不规模于往匠,而语经韫若手,精神顿别。乃知同此鸟兽,同此草木,骚人点缀只成套话,一旦而得忠臣孝子,调为宫商,生气盎然,忠孝一念,固声韵之元与?而必于理外觅别趣,学外觅别才者,其所谓理与学,非其至也。韫若之才之趣,蚤已擅名,而其自状也,情事准于厚,而摛文必雅,风景笼于趣,而归结欲真。夫雅者淫之砭也,真者赝之针也。晚近词人,风逸兴冷,婉逗微含,率不离淫。不清言清,不高言高,不愁言愁,不病言病,无之非赝。淫不受砭,赝不受针,人之性情久矣不为纲常用,而砭淫针赝,又非才迂趣腐者所能操其权。余喜借韫若之才之趣,恢复三百篇之宗统,归诸忠孝,不令浮华之士,以淫乱雅,以似篡真,诗亡而人心随以死也。于诗安得不欲读,又何不敢学之有。(《三归草》一)
此种见解,后来黄梨洲之论诗,恐深受其影响。梨洲论诗也以兴、观、群、怨之说,涂泽于性情上面,使道学家与诗人之说不相隔碍,而其渊源所自实出于鹿氏。由鹿氏之说推之:“乍歌乍哭,欲鼓欲舞,诗亦是学。”所以兴、观、群、怨正是为学。“此日、此时、此事,求一个此心过的去便是理也。”所以事父、事君也便是理。孔圣家法既有兴、观、群、怨,事父、事君之说在,则生平沾沾依傍于理与学者,也何尝不可作诗。于是诗与理与学也不相隔碍,而无须乎别才别趣之说了。不仅如此,他以事父、事君为常道,而以兴、观、群、怨为处变之结果,历变而不失其常,则动人弥甚;循常而遭际多变,则刺激更深。刺激深,则不是浅薄的性情,而是真挚的性情,这即是黄梨洲所谓“无一非真意之流通”,所以能动人。不失其常,又即梨洲所谓“万古之性情”之说,所以更能使人读之而心动。这样,事父、事君与兴、观、群、怨不隔碍了,性情与纲常也不隔碍了。他所以能以纲常为性情者在此。不仅如此,以纲常为情性,于是“内境非冥恣,外境非强缀”,“同此鸟兽,同此草木,骚人点缀只成套语,一旦而得忠臣孝子,调为宫商,生气盎然”,这又是后来黄梨洲所谓“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,俄顷灭没,而诗人能结之不散”的意思。这样,内境与外境不隔碍了;这样,内境与外境联属的结果,能亦真亦雅,真与雅也不隔碍了。
黄淳耀,初名金耀,字蕴生,嘉定人,明亡城陷,自缢死。《明史》二百八十二卷《儒林》有传,所著有《陶庵集》。《四库总目提要》称“淳耀湛深经术,刻意学古,……尤能以躬行实践为务,毅然不为荣利所挠,如《吾师》、《自监》诸录,皆其早年所订论学之语,趋向极其醇正,而平易可近,绝无党同伐异之风,足以见其所得之远。文章和平温厚,矩矱先民,诗亦浑雅天成,绝无懦响。于王、李、锺、谭诸派,去之惟恐若浼,可谓矫然拔俗。卒之致命成仁,垂芳百世,卓然不愧其生平,可以知其立言之有本矣。”(卷一七二)真的,明末一班成仁志士,大都是学者,而其学风又往往与以前不同,切实平正,足为清学之先声。学术上的门户、文学上的派别,到此将归于销泯。然而学士文人虽渐渐觉悟,而政争党争到此已至不可收拾的地步,学风虽然转变,而国运也竟以告终。
陶庵此种学风,正是明末清初共同的趋向。盖一般人厌恶了文人叫嚣之习,派别之争,都想转移此风气。在陶庵以前,邹迪光《与胡元瑞书》即已说过:“蜩螗沸然,蝇蛙杂出,风骚尽汰,大雅不存。乃皆意广气浮,轩然自命,千金敝帚,十袭鼠腊,目无中原,意陵上古,道丧久矣!”(《郁仪楼集》五十)在陶庵以后,黄宗羲《范道原诗序》也曾说过:“世风不古,今人好议论前人。四书才毕,即辨朱、陆异同;今古未分,即争汉、宋优劣。至于言诗,则主奴唐宋,演之而为北地、太仓、竟陵、公安……拈韵才毕,胸中空无一物,而此数者名目扰攘盘结,相诋无有已时。”(《南雷文定》三集一)他们都很愤恨于当时文人浅薄的喧呶与浮嚣的诋骂,究其原因,全由空疏不学的关系。陶庵《上房师王登水先生书》谓“应求义理于六艺,求事迹于二十一史,求万物之情状于骚赋诗歌,求载道之器于汉唐宋数十家之文章”。能如是,自然眼光放大,不致有门户之见、党争之私了。所以他要合诗与文而一之,合唐宋与秦汉而一之,合性理事功文章而一之,简直再欲合文与人而一之。正因“世儒舍性命而谈事功,舍事功而谈文章,是以事功日陋,文章日卑,而诐淫邪遁之害,浸寻及于政事而不可救”(《陶庵集》四)。我们现在假使把明代亡国的罪状,归之于文人,固未免周纳;然而文人之相互攻击,不会予社会以好影响,则是无可疑的。
陶庵之学风如此,所以对于秦汉、唐宋之分,无宁倾向于唐宋方面。本来他是嘉定人,而嘉定徐学谟后,始终与秦汉派异趣。其后更有“嘉定四先生”传归有光之学,所以陶庵耳濡目染,自不能不受影响。他于《答归恒轩书》中说:“试取迁、固诸人之文字读之,又从而深思其意,……然后知昌黎以下之诸公之善宗汉矣。……学汉人之文譬如学孔子,今生孔子之后而学孔子,其能不由师傅一蹴而径至乎?抑必如孟子之私诸人乎?如不免私淑诸人,则昌黎以下诸公,固吾所私淑以学汉者矣。”(《陶庵集》四)这样说,虽偏于唐宋,仍欲由唐宋以学汉,即与秦汉派也不相冲突了。何况,由通经学古之说言,也以唐宋派所取的途径较相近。陶庵又说:“汉人之文从六艺出,唐宋诸公之文亦从六艺出。……夫汉人之文与唐宋之文既同出于六艺,则不学六艺,又乌可以学汉哉!”(同上)此则所谓更高一着,合性理、事功、文章而一之了。
不仅如此,即所谓合文与人而一之者,也可于此看出。为什么?他《上房师王登水先生书》中即已说过:“古之立言传世者非其有得于心,则莫能为也。”有得于心,则可以有言,也可以无言。有得于心而无言,如黄叔度,汪汪若千顷波,澄之不清,淆之不浊。学问与行为能打成一片,即可以生活的艺术著称。有得于心而有言,则如迁、固、荀、杨、韩、欧之属,文与人合而为一,又可以文学的艺术著称。这是他比唐宋派更高一着,更进一步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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