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鑛字文融,号月峰,余姚人,万历会试第一,官至南兵部尚书,所著有《孙月峰评经》、《今文选》等。
孙氏评经,盛行一时。钱牧斋谓:“诃《虞书》为俳偶,摘《雅》、《颂》为重复,非圣无法,则余姚孙氏鑛为之魁。”(《有学集》十七,《赖古堂文选序》)他虽不以孙氏评经为然,然而不能不承认这是“浸淫于世运,薰结于人心”的一种风气。历史上之所以能形成一时风气,原只是一时代学术思想兴趣转移的表现,本无所谓是非,也无所谓功罪。清代人对于六经看作都是史,那么明代人也不妨把六经看作都是文。六经皆文,所以不妨加以批评。这正是明代学术自然的趋势,所以能成为一时风气。
因此,我们对于孙氏评经,并不重在其批评之当否,或批评方法之当否,而着重在说明何以孙氏会注意到评经,何以评经会成为一时风气。
在孙氏以前,茅坤已主张宗经。坤字顺甫,号鹿门,归安人。《明史》二百八十七卷《文苑》有传,所著有《茅鹿门文集》。鹿门之学,也以评选见长。他曾选唐宋韩、柳、欧阳、三苏及曾、王八家文为《唐宋八大家文抄》。《四库提要》谓:“秦汉文之有窠臼,自李梦阳始,唐宋文之亦有窠臼,则自坤始。”这话说得一些不错。鹿门所得,原只在文之转折波澜而已,并未能得文之神理。可是鹿门虽仅得唐宋文之转折波澜,而其论调,则帽子甚大,也是摭拾一些宗经求道的话。其《复唐荆川司谏书》云:
古来文章家气轴所结,各自不同。譬如堪舆家所指龙法,均之萦折起伏,左回右顾,前拱后绕,不致冲射尖邪,斯合龙法。然其来龙之祖,及其小大力量,当自有别。窃谓马迁譬之秦中也,韩愈譬之剑阁也,而欧、曾譬之金陵、吴会也。中间神授,迥自不同,有如古人所称百二十二之异;而至于六经,则昆仑也,所谓祖龙是已。故愚窃谓今之有志于为文者,当本之六经以求其祖龙。而至于马迁,则龙之出游,所谓太行、华阴而之秦中者也。故其气尚雄厚,其规制尚自宏远。若遽因欧、曾以为眼界,是犹入金陵而览吴会,得其江山逶迤之丽,浅风乐土之便,不复思履殽、函,以窥秦中者已。(《茅鹿门文集》一)
此外尚有类似的主张。如其《谢陈五岳序文刻书》云:“文不本之六籍以求圣人之道,而顾沾沾焉浅心浮气,竞为拮据其间,譬之剪采为花,其所炫燿熠爚者或若目眩而心掉,而要之于古作者之旨,或背而驰矣。”(《茅鹿门文集》六)又《复陈五岳方伯书》云:“窃谓天地间万物之情,各有其至,而世之文章家当于六籍中求其吾心者之至,而深于其道,然后从而发之为文。”(《茅鹿门文集》八)综上所言,可知他是欲由韩、欧以进窥马迁,由马迁以进窥六经。题目不可谓不正,帽子不可谓不大,只是他所谓圣人之道,说来模糊影响,总觉肤泛,对于古人一段精神命脉,如荆川所言者,似乎全未理会。他的一生似乎只理会到唐宋古文之绳墨布置、奇正转折而已。幸而他的精力,全用在这上面;假使他再有馀力的话,他便将进而评选六经。所以孙月峰之评经,于这一方面也不能不受鹿门的影响。
不仅如此,月峰于受鹿门影响之外,恐怕又受七子文论之影响。自七子标举文必秦汉、诗必盛唐之说,于是复古之风盛极一时。顾以诗文体制不同,所以成就互异,而同时也产生不相同的影响。王世贞于《李于鳞传中》已说过:“于鳞既以古文辞创起齐鲁间……操觚之士不尽见古作者语,谓于鳞师心而务求高,以阴操其胜于人耳目之外而骇之,其骇与尊赏者相半,而至于有韵之文则心服靡间言。”所以论诗宗七子者多,而论文宗七子者少。易言之,即论诗宗七子而有所阐发者尚多,而论文宗七子能自成系统者便不多见。
孙月峰便可视为七子文论之后劲,而其评经便是较七子文论更勘进一步的表现。当时如黄道周之学子,陈子龙之学六朝,也都可谓是七子文论的转变。七子文论在明末依旧有他的势力。月峰之自述学文经历,谓:
四十以前大约惟枕藉班、马二史,以雄肆质陗为工。丁亥以后,玩味诸经,乃知文章要领惟在法,精腴简奥,乃文之上品。……万古文章,总之无过周者。(《孙月峰集》九,《与李于田论文书》)(www.xing528.com)
鑛昔童时,于先君案上,窃取《史记》读之,见其新奇而伟丽,心极爱之,如获奇宝,时时诵习,以为天下书惟此一部而已。又于伯兄所见庄生籍,亦惊喜,苦其难解,因极力研究,顾终不能如龙门之莫逆。他书虽间涉猎,然止是涉猎,与不读同。至二十五岁,始知爱欧阳文。二十六而熟读《韩非子》,手节录之,以资举业。二十九而始读《文选》,爱其醲厚深至。再逾年而读《汉书》,爱其质而错落,如严间树木,不圆正乃佳。逾年释褐,又一年乃读《左传》,熟记与僚友相背诵,然无所得。逾年复读《汉书》,后复涉猎。至四十四家居,乃尽屏诸书一小厨,独置马、班二史,益之《国策》、《韩》、《吕》三种,以此五部音节相类,是一家耳。又二年,始读《国语》,又进之十三经,乃大有悟;盖文章之法尽于经矣。(同上,《与余君房论文书》)
可知他童时已诵习汉文,至四十六以后,始玩味诸经,而深有所得。所以他的路线,仍是循七子之途径,不过更进一步而已。其《与吕甥玉绳论诗文书》云:“世人皆谈汉文唐诗,王元美亦自谓诗知大历以前,文知西京以上,愚今更欲进之古,诗则建安以前,文则七雄而上。文则以《易》、《书》、《周礼》、《礼记》、三《春秋》、《论语》为主,两之《语》、《策》,参之《老》、《庄》、《管》;诗以三百篇为主,兼之楚《骚》、《风雅广逸》、《汉魏诗乘》。”(《孙月峰集》九)这即是他的主张。他的主张既是如此,那么在批评风气盛行复古之时,雌黄及于诸经,原是当然的现象。
他为了拥护这种主张,于是说明其理由,以为经之所长在法。
古人无纸,汗青刻简,为力不易,非千锤百炼,度必可不朽,岂轻以灾竹木。宋人云:“三代无文人,六经无文法。”弟则谓惟三代乃有文人,惟六经乃有文法。周尚文,周末文胜,万古文章,总之无过周者。《论语》、《左氏》、《公》、《穀》、《礼记》最有法。公羊,子夏弟子;《礼运》出于子游,其馀似多系二贤高弟所撰,此皆是孔门文学。《国策》而后乃大变。庄、列、荀、屈、韩、吕诸家,变态极矣。子长承之,祖《论语》,沿战国馀风,更以奇肆出之,遂为后代文豪。其实法穷而纵,以嗣周秦之后,即唐宋之苏氏也。浸淫至于六朝,及唐,惟务绮靡,法益亡。昌黎氏力振之,直探原于经,法乃更出。近人不知,乃顾以纵肆者为古,规矩者为今,此迷于初始矣。(《与李于田论文书》)
文章之法,尽于经矣。皆千锤百炼而出者。至子长乃纵肆,盖沿战国风气来,实亦本之《论语》。此即近代之苏氏也。后至六朝,靡漫极矣。昌黎起,乃悉反之经,今人不深察,谓纵者为古,法者为今,此大误也。(《与余君房论文书》)
此二文意旨大致相同。他持论主于法古,主张周文汉诗,可谓较七子更进一步。而他所以法古的理由,即以其千锤百炼,精腴简奥,合于唐宋派之所谓法。在月峰以前,空同论文主法,荆川论文也主法,然而他们的意义不同。空同之所谓法,重在学秦汉文之语法文法,他欲于语句组织上以求其文色泽气象之古。荆川之所谓法,重在学唐宋文之作文法,他又欲于文章组织上以求其开阖顿挫变化之方。至于月峰,则又用唐宋派的文法,以读周秦之文,于是觉得周秦文中,似断而实连与似连而实断之处,也未尝无法则可窥。所以我说月峰提出周文汉诗的主张虽本于七子,而其评经的技俩,则又同于鹿门。他与鹿门一样于经文中窥到有所谓绳墨布置之法而已。他既在这方面窥到有所谓法,于是觉经文之千锤百炼,于是觉经文之精腴简奥。他的评经,全是这一种关系。实则,在这方面,唐荆川也早已说过。荆川谓:“汉以前之文未尝无法,而未尝有法;法寓于无法之中,故其为法也密而不可窥。”(《董中峰侍郎文集序》)是则荆川也知汉以前文之未尝无法了。不过他认为其法密而不可窥而已。何以汉以前之文,其为法密而不可窥,而唐与近代之文又能毫厘不失乎法呢?盖这虽是作文法上的问题,仍不能与语文法没有关系。由中国的语文法言,至唐宋以后而助词之作用始显,故丰神摇曳,能曲折助语言之神态。又至唐宋以后,而连词之作用也始显,故开阖顺逆、抑扬顿挫诸种变化,均可在文章中表现,即所谓“严则疑于有法而可窥”。周秦之文,减少了助词连词,则此种关系便不很明显,所以说“密而不可窥”。然于诵读之际,默加体会,于音节歇宣之间,又未尝不有自然之节,与后世之文初无二致。所以成为“法寓于无法之中”,所以成为“出乎自然而不可易”。月峰之所体会到者,盖即是这一点。
明人于文,确是专攻。任何书籍,都用文学眼光读之。所以以唐诗的手法读《诗经》,而《诗》之味趣更长;以《史》、《汉》的笔路读《尚书》,而《书》之文法愈出。以视唐宋人之于诗文,或偏于讲关键、讲式例,或偏于讲道德、讲经济,确是更高一着。然而眼光只局于文章,毕竟所得有限。月峰《与赵梦白论文书》云:“念古人虽广搜博取,然所得力者不过一二种,若子厚之于《国语》,永叔之于韩文,明允之于《孟子》皆是也。”(《月峰集九》)所以他也想得此等一二部以涵咏讽诵之。他的目的,只想对于经书涵咏讽诵之后,而于文事方面有所得力。但是此种说法,尽管高,尽管正,却不易使人入悟。七子之文,正因标举高格而无从悟入,所以走上剽窃掇拾一途,而月峰则于閅州之文,犹且病其不能追踪古先,则更上一层,以经文为标的,岂非更无着手之处!此种情形,他自己也知道。他说:“此数种书以达于今文,必须易范而铸,未若《史记》等之可以灌输而贾也。”(《与余君房论文书》)则是此种主张之难有成就,且较七子为更甚。他《与余君房论文书》又说:“自空同倡为盛唐汉魏之说,大历以下悉捐弃,天下靡然从之,此最是正路,无可议者。然天下事但入正路即难,即作人亦如此。”是则正路之难行,他也很明白。何况他所谓正路,还是古人所走过而荒废了的古道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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