锺惺字伯敬,谭元春字友夏,皆竟陵人。二人以选《诗归》齐名,时称其作风为竟陵派。《明史》二百八十八卷附《文苑·袁宏道传》。锺氏所著有《隐秀轩集》,谭氏所著有《谭友夏合集》。
钱牧斋之论锺、谭,谓“伯敬擢第之后思别出手眼,另立深幽孤峭之宗,以驱驾古人之上”。谓“当其创获之初,亦尝覃思苦心,寻味古人之微言奥旨,少有一知半见,掠影希光,以求绝出于时俗”。(见《列朝诗集小传》丁中)这些话尚说得公允。盖锺、谭于诗原不是无所知见,而本其知见,也确能另立一宗。谭友夏之《退谷先生墓志铭》,称锺氏“尝恨世人闻见汩没,守文难破,故潜思遐览,深入超出,缀古今之命脉,开人我之眼界”(《谭友夏合集》十二)。这也是实情,不为谀辞。不过锺、谭于诗,虽有所见,但仍沾染明代文人习气,只在文中讨生活,所以觉其不学;只在文中开眼界,所以也多流弊。钱牧斋称其“见日益僻,胆日益粗”,“以俚率为清真,以僻涩为幽峭”,识坠于魔而趣沉于鬼,也未尝不中其病痛。
不过,平心而论,凡开创一种风气或矫正一种风气者,一方面为功首,一方面又为罪魁,这本是没法避免的事。盖此种偏胜的主张,固可以去旧疾,也容易致新疾。何况在时风众势之下,途径既成,无论何种主张都不能无流弊。故其罪不在开山的人,而在附和的人。后人惩其流弊,而集矢于开创风气的人,似未得事理之平。再有,即使开山的人已不能无流弊,然由文学批评史的惯例而言,作风容有偏至之失,批评每多无懈可击。盖批评是作者理想的标准,总是比较圆满;至于作者是否能达此境界,那是另一问题。后人以议其作品之弊而攻击其批评的主张,似也未得事理之平。
由前一点言,锺、谭不过不欲再循七子途径而已,不欲复蹈公安覆辙而已。他们于这两方面原看得很清楚。锺氏《诗归序》云:“今非无学古者,大要取古人之极肤、极狭、极熟便于口手者以为古人在是。使捷者矫之,必于古人外自为一人之诗以为异,要其异又皆同乎古人之险且僻者,不则其俚者也。则何以服学古者之心!”(《隐秀轩文昃集》序一)谭氏《诗归序》云:“古人大矣,往印之辄合,遍散之各足,人咸以其所爱之格,所便之调,所易就之字句,得其滞者熟者、木者陋者。曰我学之古人,自以为理长味深,而传习之久,反指为大家,为正宗。……而有才者至欲以纤与险厌之,则亦若人之过也。夫滞熟木陋,古人以此数者收浑沌之气,今人以此数者丧精神之原,古人不废此数者,为藏神奇、藏灵幻之区,今人专借此数者,为仇神奇、仇灵幻之物。”(《谭友夏合集》八)公安矫七子之肤熟,肤熟诚有弊,然而学古不能为七子之罪。竟陵又矫公安之俚僻,俚僻诚有弊,然而性灵又不能为公安之非。竟陵正因要学古而不欲坠于肤熟,所以以性灵救之,竟陵又正因主性灵而不欲陷于俚僻,所以又欲以学古矫之。他们正因这样双管齐下,二者兼顾,所以要于学古之中得古人之精神。这即是所谓求古人之真诗。求古人之真诗,则自然不会袭其面貌,而同时也不会陷于挽近。学古则与古人之精神相冥合,而自有性情;抒情则与一己之精神相映发,而自中法度。论诗到此,岂复更有剩义!
这是锺、谭所以要选《诗归》之旨。锺氏《序》云:
诗文气运,不能不代趋而下,而作诗者之意兴,虑无不代求其高。高者,取异于途径耳。夫途径者,不能不异者也,然其变有穷也。精神者,不能不同者也,然其变无穷也。操其有穷者以求变而欲以其异与气运争,吾以为能为异而终不能为高。其究途径穷,而异者与之俱穷,不亦愈劳而愈远乎?此不求古人真诗之过也。
后人以竟陵诗风,近于深幽孤峭,遂以为竟陵欲别创深幽孤峭之宗,以取异于途径。这正误解了竟陵。后人之误解,只以竟陵也欲求其高,所以似乎有类“取异于途径”而已。然而锺、谭都知道取异于途径者,只能为异而终不能为高,所以他们并不欲取异于途径。锺、谭之病,只在为要求古人真诗之故,强欲于古人诗中看出其性灵而已。强于古人诗中求其性灵,于是不得不玩索于一字一句之间。玩索之久,觉得某句奇妙、某字鲜秾,某是苦语、某是很语,某字深甚、某字远甚,到此地步,虽欲不走入魔道而不可能。这是锺、谭的病痛所在。谭氏《诗归序》云:“夫真有性灵之言,常浮出纸上,决不与众言伍;而自出眼光之人,专其力,壹其思,以达于古人,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,从纸上还瞩人。”他这样疑神疑鬼,于是覃思苦心所得的一知半见,适足为其入魔之助。牧斋所谓“见日益僻,胆日益粗”者,其原因乃在此。不过我们所应辨析者,乃是锺、谭本意,并不即要走上此僻见,而且他们自己也不觉此种看法为僻见。谭氏《序》中又云:“法不前定,以笔所至为法;趣不强括,以诣所安为趣;词不准古,以情所迫为词;才不由天,以念所冥为天。”这真是通达之论,何尝欲走入僻路!然而后人论定总觉其走入僻路者,即因他们只在诗文中讨生活,所以也成为有意欲在诗文中开眼界。有意欲在诗文中开眼界,于是虽不欲取异于途径,而结果仍成为取异于途径。竟陵正欲矫公安之俚与僻,然而牧斋之议竟陵,反说其“以俚率为清真,以僻涩为幽峭”。知及之,学不能副之,作品不能应之,这即是竟陵失败的原因。而其症结所在,即因只在诗文中讨生活,强欲于古人诗中看出其性灵而已。不于古人诗中求性灵,是公安的流弊;强于古人诗中求性灵,是竟陵的流弊。公安与竟陵之异同,即在这一点。
后来公安的作风逐渐转变,由性灵而趋向于学古,所以袁小修的见解转与牧斋为近。然而竟陵的成就,反由学古而局促于性灵,卒成为牧斋所说的鬼趣与兵象,这真是锺、谭所不及料。所以我总觉得如使仅在诗文中间讨生活,则其理论无论如何得最上乘,明第一义,而下劣诗魔,总会入其肺腑之间。锺氏《诗归序》云:“选古人诗而名曰所止焉,如是而已矣!”所选以古人为归,其学古原无可非议,然使后人之心目有所止焉,那便不能无流弊。可是,这真是没法避免的事。“何者?人归之也。选者之权力,能使人归,又能使古诗之名与实俱徇之,吾其敢易言选哉!”锺氏原是知道这种关系的。不选,则古人之精神不显,而锺、谭之心目也无由表现。谭氏《古文澜编序》云:“选书者非后人选古人书,而后人自著书之道也。”(《谭友夏合集》八)他们正以选诗为著书,所以可以表现其心目,而同时也可使后人之心目有所止焉。然而,即此,便不能无流弊了。
钱牧斋谓“《诗归》盛行于世,承学之士,家置一编,奉之如尼丘之删定”(《列朝诗集小传》丁中)。一般人的附和推崇,这正是锺、谭的不幸。然而在明代文人的风气之下,欲使人不附和,不立门户,又势所难能。锺氏《周伯孔诗集序》称其“游金陵,欲袖夷门博浪之椎,椎今名下士”(《隐秀轩文昃集》序二)。又《问山亭诗序》云:“今称诗不排击李于鳞,则人争异之,犹之嘉隆间不步趋于鳞者,人争异之也。”(同上)排击是时风众势,步趋也是时风众势。“滔滔者天下皆是也”,所以锺、谭一出,而天下又群趋于竟陵了。
竟陵何尝欲自成一派呢?何尝欲取异于途径呢?锺氏于《潘稚恭诗序》云:“稚恭之友有戴孝廉元长者,序稚恭诗,忧近时诗道之衰,历举当代名硕,而曰近得竟陵一脉,情深宛至,力追正始。竟陵不知所指。或曰,锺子竟陵人也。予始逡巡踧踖舌挢而不能举。近相知中有拟锺伯敬体者,予闻而省愆者至今。何则?物之有迹者必敝,有名者必穷。昔北地、信阳、历下、閅州,近之公安诸君子,所以不数传而遗议生者,以其有北地、信阳、历下、公安之目,而诸君子恋之不能舍也。”(《隐秀轩文昃集》序又二)自有北地、信阳、历下、閅州、公安之目而李、何、李、王、三袁之诗以敝;自有竟陵之目,而锺、谭之诗也以敝。敝之者,非北地、信阳、历下、閅州、公安与竟陵,而是附和北地、信阳、历下、閅州、公安、竟陵的人。附和者众,其势必穷。“势有穷而必变,物有孤而为奇”,这是锺氏《问山亭诗序》中的话。明代文人,所以出主入奴互立坛坫以相争胜者,全由此种关系。谭氏《万茂先诗序》云:“吾辈论诗,止有同志,原无同调。”(《谭友夏合集》九)却不料当时诗人一定要变同志为同调。
由后一点言,锺、谭以求古人真诗之故,“察其幽情单绪,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,而乃以其虚怀定力,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”(见锺氏《诗归序》)。于是不求深幽孤峭,而自然能立深幽孤峭之宗。他强于古人诗中求性灵,于是得其所谓“幽情单绪”者。得其所谓“幽情单绪”,于是觉得“诗清物也。其体好逸,劳则否;其地喜净,秽则否;其境取幽,杂则否;其味宜淡,浓则否;其游止贵旷,拘则否”(见《隐秀轩文昃集》序二,《简远堂近诗序》)。既知诗为清物,好逸喜静,宜幽淡而旷,那么,如何能不在其诗中表现此种境界,所以虽不求深幽孤峭,而自然能立深幽孤峭之宗。锺氏《答同年尹孔昭书》云:“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,便是机锋,自知之而无可奈何!”(《隐秀轩文往集》书牍一)又《与谭友夏书》云:“曹能始言我辈诗清新而未免有痕,却是极深中微至之言,从此公慧根中出。有痕非他,觉其清新者是也。”(同上)诗到有机锋,到有痕可寻,又如何能不别立一宗!
所以锺、谭诗原只诗中一格而已!假使没有人附和,不成为风气,则天地间有此一种诗,孤芳自赏,原也未为不可。沈春泽之序《隐秀轩集》云:“后进多有学为锺先生语者,大江以南更甚。然而得其形貌,遗其神情,以寂寥言精炼,以寡约言清远,以俚浅言冲淡,以生涩言新裁;篇章字句之间,每多重复,稍下一二语。辄以号与人曰,吾诗空灵已极。余以为空则有之,灵则未也。”可知锺、谭诗之流弊,在当时已是如此了。盖深幽孤峭之宗既立,有机锋可执,有痕可寻,则学此种诗格者,自然不能无流弊。不仅后进,即锺、谭也不能无此病。钱牧斋之论锺氏谓:“抉擿洗削,以凄声寒魄为致,此鬼趣也;尖新割剥,以噍音促节为能,此兵象也。……锺、谭之类,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?”而其论谭氏诗,又谓“友夏诗贫也,非寒也;薄也,非瘦也;僻也,非幽也;凡也,非近也;昧也,非深也;断也,非掉也;乱也,非变也。……要其才情不奇故失之纤,学问不厚故失之陋,性灵不贵故失之鬼,风雅不遒故失之鄙”。(均见《列朝诗集》)可知别立一宗的结果,往往走入魔道,能为异而不能为高。牧斋之论固不免稍涉苛刻,然在不了解锺、谭诗者,原不妨有此偏激的论调。锺、谭求古人之幽情单绪,虽似稍僻,然而“人有孤怀,有孤诣”(见谭氏《诗归序》),诗人之所感,原不必即是一般人之所感;诗人一时之所触,原不必即是一般人习常之所触。谭氏《汪子戊己诗序》云:“诗随人皆现,才触情自生。”又云:“夫作诗者一情独往,万象俱开,口忽然吟,手忽然书。即手口原听我胸中之所流,手口不能测;即胸中原听我手口之所止,胸中不可强。”(《谭友夏合集》九)这些话很有些近于公安的口吻,然而由有孤怀孤诣的诗人看来,则所谓“一情独往,万象俱开”者,正有些近于现时象征派诗人的看法。钱牧斋举吴中朱槐批评锺、谭之语,谓“伯敬诗‘桃花少人事’,诋之者曰,李花独当终日忙乎?友夏诗‘秋声半夜真’,则甲夜、乙夜秋声尚假乎?”这种话直是不知象征诗人之所感!孤怀孤诣,原须“以其虚怀定力,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”,庶几“如访者之几于一逢,求者之幸于一获”。那得便以这种不周延之语来相诘难!牧斋又说:“世之论者曰,锺、谭一出,海内始知性灵二字,然则锺、谭未出,海内之文人才士皆石人木偶乎?”(《列朝诗集小传》丁中)我们假使以孤怀孤诣来解释锺、谭之所谓性灵,那么,真所谓“锺、谭一出海内始知性灵二字”。盖锺、谭之所谓性灵,原不同于一般人之所谓性灵。昔人之批评,往往有不得要领而妄加雌黄者,此类是也。
我们即使再退一步,说锺、谭之诗,以近象征诗派之故,不易得人了解,不免落于鬼趣兵象,那么无论如何,他在文学史上矫正一时风气,不使黄茅白苇,千篇一律,其功也不可泯没。锺氏《问山亭诗序》云:“石公恶世之群为于鳞者,使于鳞之精神光焰不复见于世。李氏功臣孰有如石公者!”那么,在锺、谭之时称诗者,又一齐化而为石公,“是岂石公意哉”(见《昃集》序二)!又其与《王稚恭兄弟》论江进之诗谓“才不及中郎而求与之同调,徒自取狼狈而已”。又谓“国朝诗无真初、盛者,而有真中、晚,真中、晚实胜假初、盛,然不可多得”。又谓“学袁、江二公与学济南诸君子何异!恐学袁、江二公其弊反有甚于学济南诸君子也”。他看到当日“牛鬼蛇神,打油定铰,遍满世界”,他知道“因袭有因袭之流弊,矫枉有矫枉之流弊。前之共趋,即今之偏废,今之独响,即后之同声”。(《隐秀轩文往集》书牍一)所以宁愿矫异,而遁入僻道,不欲逐流以济其恶滥。这真是锺氏于《再报蔡敬夫》书中自述选辑《诗归》之旨,所谓“一片老婆心时下转语,欲以此手口作聋瞽人灯烛舆杖”,(见《往集》书牍一)我们即就这一点言之,锺、谭便不为无功。
我们即使更退一步,说锺、谭之诗虽能变七子、公安之弊,然愈变愈下,其功不能掩其罪,那么,再看他们的批评是如何?谭氏《袁中郎先生续集序》云:“古今真文人何处不自信,亦何尝不自悔。当众波同泻,万家一习之时,而我独有所见,虽雄裁辨口摇之,不能夺其所信。至于众为我转,我更觉进,举世方竞写喧传,而真文人灵机自检,已遁之悔中矣。此不可与钝根浮器人言也。”(《谭友夏合集》八)锺、谭是否有所悔,固不敢言,然由其批评见解言之,却正不欲成派,不欲落痕。易言之,即不欲其中迹,不欲其有敝。(www.xing528.com)
人家说,锺、谭不学,而他们则正欲以学救其弊。锺氏《与谭友夏书》云:“轻诋今人诗不若细看古人诗,细看古人诗便不暇诋今人也。”(《隐秀轩文往集》书牍一)他们何曾号呼叫嚣,心粗胆横,如牧斋之所言者。锺氏《孙昙生诗序》云:“人之为诗,所入不同,而其所成亦异。从名入才入兴入者,心躁而气浮;……从学入者心平而气实。”(《隐秀轩文》昃集,序又二)盖从名入才入兴入者,则欲其心之由躁而平,气之由浮而实,必待年而定;年愈高,学愈进,则诗之所成也随以异。从学入者便不须如此。可知锺氏论诗,正以从学入者为高。是则“竟陵派”之诗论又何尝废学!
人家说锺、谭诗贫而非寒,薄而非瘦,而他们又正欲以厚救其弊。谭氏《诗归序》云:“春未壮时,见缀缉为诗者,以为此浮瓜断梗耳,乌足好!然义类不深,口辄无以夺之。乃与锺子约为古学,冥心放怀,期在必厚。”很奇怪,人家于锺、谭诗中看不出他的厚,而他们的论诗,却是“期在必厚”。锺氏《陪郎草序》云:“夫诗以静好柔厚为教者也。今以为气不豪、语不俊,不可以为诗。予虽勉为豪、学为俊,而性不可化,以故诗终不能工。”(《隐秀轩文昃集》序又二)他所谓豪,即指七子;他所谓俊,即指公安。“豪则喧,俊则薄;喧不如静,薄不如厚。”所以他要以静好柔厚为教。是则锺、谭论诗都拈一“厚”字,何尝欲其薄欲其僻呢?盖“竟陵”之学,原同“公安”一样,偏重性灵,其作风也不免均失之于薄;然而“竟陵”又有意与“公安”立异,欲矫“公安”之失,故批评主张遂拈一“厚”字,以为对症良药。
因为厚,不仅对于公安是对症良药,即对于竟陵也仍是对症良药。锺氏《与弟恮书》云:“慧处勿纤,幻处勿离,清处勿薄。”(《隐秀轩文往集》书牍一)即因偏重性灵之作,最易犯此病症。当时曾能始批评锺、谭诗清新而未免有痕,锺氏极以为然;也以为除以厚救之之外,别无办法。故《与谭友夏书》云:“痕亦不可强融,惟起念起手时,厚之一字可以救之。如我辈数年前诗,同一妙语妙想,当其离心入手,离手入眼时,作者与读者有所落然于心目,而今反觉味长;有所跃然于心目,而今反觉易尽者。何故?落然者以其深厚,而跃然者以其新奇。深厚者易久,新奇者不易久也。此有痕无痕之原也。”(《隐秀轩文往集》书牍一)可知他们矫正公安,同时也矫正自己。
他们主张厚出于灵,所以学古而不落格调;他们又主张灵归于厚,所以论趣而不落于小慧。前者与七子不同,后者又与公安不同。这是他们所以双管齐下之故。然而要到此境地,却是难得。
锺氏于《与高孩之观察书》云:
诗至于厚而无馀事矣。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。厚出于灵,而灵者不即能厚。尝谓古人诗有两派难入手处。有如元气大化,声臭已绝,此以平而厚者也,《古诗十九首》、苏、李是也。有如高严浚壑,岸壁无阶,此以险而厚者也,汉《郊祀》、《铙》、《鼓》,魏武帝乐府是也。非不灵也,厚之极,灵不足以言之也。然必保此灵心,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。(《隐秀轩文往集》书牍一)
此即厚出于灵之说。他不是不知诗中有厚的境界,乃是知而未蹈,期而未至。厚必出于灵心,所以不欲摹拟古人之诗。而古人诗中有此境界,他也未尝不知,只苦于无入手处耳。沧浪所谓无迹可求,殆即谓此。有迹便有痕矣,有痕便有入手处矣。锺、谭论古人之诗,到这些地方,便觉言语道断。欲在一字一句上求其灵心竟不可得,竟不可能;然而古人之诗又不是没有灵心的。“非不灵也,厚之极,灵不足以言之也。”所以知其灵更须知其厚,学其厚尤贵学其灵。
锺氏于《东坡文选序》云:
今之选东坡文者多矣,不察其本末,漫然以趣之一字尽之。故读其序、记、论、策、奏、议,则勉卒业而恐卧。及其小牍小文,则捐寝食徇之。以李温陵心眼未免此累,况其下此者乎?夫文之于趣,无之而无之者也。譬之人,趣其所以生也,趣死则死。人之能知觉运动以生者,趣所为也。能知觉运动以生,而为圣贤、为豪杰者,非尽趣所为也。故趣者止于其足以生而已。今取其止于足以生者,以尽东坡之文可乎哉!(《隐秀轩文昃集》序一)
此又灵归于厚之说。有灵则有趣,然而趣止于其足以生而已!为圣贤为豪杰非尽趣之所为。所以察其本末,则学问胆识便不是趣之一字足以尽之。若使仅仅以趣为主,便落于小智小慧,难成大方家数。为人不可以小聪明小机趣自限,为诗又何可以性灵自限。此所以灵又必归于厚。知灵归于厚之说,则知竟陵作风,未可便以小品目之了。古人诗之所以难于入手,即在这上面;锺、谭诗之所以为人诟病,又因为不曾做到这一层。锺、谭之所能说明者,仅于一字一句上探求古人之性灵而已;锺、谭之所能做到者,又只于一字一句上表现自己之性灵而已。然而,即此便是机锋,便是痕。落了机锋,落了痕,便不会归于厚。他们尽管见得到,无奈他们不易做得到。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“诗文气运不能不代趋而下,而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”,此种情形,锺氏原是深深知道的。我们现在论竟陵之诗与其诗论,也不可不注意这一点;否则,不会得到公允的论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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