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今人虽讥讪得,却是废他不得”,这即是雷思霈所谓“言人所不敢言”,也即是袁小修所谓“为宇宙间开拓多少心胸”。易言之,实即是李卓吾所谓“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,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,投之水火”。然而此中自有分际。有心中了了而举似不得者,借妙笔妙舌以达之,此则所谓言人之所欲言。有不可摹之境与难写之情,而能片言释之或数千言描写之,此则所谓言人之所不能言。有人所不经道之语,一经拈出,推翻千古公案,此则所谓言人之所不敢言。然而中郎于此,只限文学方面。他在文学上开辟许多法门,创造许多境界,而不是在思想上建立许多新奇可怪之论。这是与李卓吾的不同处。因此,中郎之所谓真与变,不能离韵与趣。
中郎之《叙陈正甫会心集》云:
世人所难得者唯趣。趣如山上之色、水中之味、花中之光、女中之态,虽善说者,不能下一语,唯会心者知之。今之人慕趣之名,求趣之似,于是有辨说书画,涉猎古董以为清;寄意玄虚,脱迹尘纷以为远,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。此等皆趣之皮毛,何关神情。夫趣,得之自然者深,得之学问者浅。当其为童子也,不知有趣,然无往而非趣也。面无端容,目无定睛,口喃喃而欲语,足跳跃而不定,人生之至乐,真无逾于此时者。孟子所谓不失赤子,老子所谓能婴儿,盖指此也。趣之正等正觉,最上乘也。山林之人,无拘无缚,得自在度日,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。愚不肖之近趣也,以无品也。品愈卑,故所求愈下,或为酒肉,或为声伎,率心而行,无所忌惮,自以为绝望于世,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。此又一趣也。迨夫年渐长,官渐高,品渐大,有身如梏,有心如棘,毛孔骨节,俱为闻见知识所缚,入理愈深,然其去趣愈远矣。(《袁中郎全集》一)
又其《寿存参张公七十序》云:
山有色,岚是也;水有文,波是也;学道有致,韵是也。山无岚则枯,水无波则腐,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。昔夫子之贤回也,以乐;而其与会点也,以童冠咏歌。夫乐与咏歌,固学道人之波澜色泽也。江左之士,喜为任达,而至今谈名理者,必宗之。俗儒不知,叱为放诞,而一一绳之以理,于是高明玄旷、清虚淡达者,一切皆归之二氏,而所谓腐滥纤啬、卑滞局局者,尽取为吾儒之受用。吾不知诸儒何所师承,而冒焉以为孔氏之学脉也。且夫任达不足以持世,是安石之谈笑,不足以静江表也;旷逸不足以出世,是白、苏之风流,不足以谈物外也。大都士之有韵者理必入微;而理又不可以得韵。故叫跳反掷者,稚子之韵也;嬉笑怒骂者,醉人之韵也。醉者无心,稚子亦无心。无心故理无所托,而自然之韵出焉。由斯以观,理者是非之窟宅,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。(《袁中郎全集》二)
此即李卓吾《童心说》之意。童心易失,韵趣难求,所以他以为“世情当出不当入,尘缘当解不当结,人我胜负心当退不当进”(《袁中郎全集》二十四,《答李元善》)。这样,或者还庶几保存童心于万一。而即因此种关系,造成了中郎的生活态度,形成为中郎的诗文风格。所谓名士风流,便是如此。袁小修《南北游诗序》云:“夫名士者固皆有过人之才,能以文章不朽者也。然使其骨不劲而趣不深,则虽才不足取。”(《珂雪斋文集》一)他们论文如此,论人也如此。
为人尚真,真而后有韵与趣。中郎为人当然“率心而行,无所忌惮,然而雅俗之见,又时萦绕于中郎胸际”。所以“有身如梏,有心如棘”固为中郎之所不喜,而“面无端容,目无定睛”却也是中郎之所难为。无已,欲求其所谓不失赤子,求其所谓能婴儿,只有如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,为最近于趣了。“叫跳反掷者,稚子之韵也;嬉笑怒骂者,醉人之韵也。”事实上已为成人,不能返老为童;事实上清醒白醒,又不能无端嬉笑怒骂。于是觉得只有旷逸任达,为差近于稚子醉人。何以故?因为都是无心故。物的方面,遁迹山林,庶不为闻见知识所缚;心的方面,放诞风流绝无挂碍,自然也有波澜色泽。这是他所谓“世情当出不当入,尘缘当解不当结”的理由。在此种关系上造成了中郎的生活态度。
为文为学也尚真。“学道无韵,则老学究而已”,“理者是非之窟宅,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”,所以他也要同李卓吾一样,所言者是本于童心自出之言,而不欲闻见道理之言。本于童心,是真也,然能不为读书识理所障,那便是大解脱了。他在《行素园存稿引》中说:(www.xing528.com)
物之传者必以质。文之不传,非曰不工,质不至也。树之不实,非无花叶也,人之不泽,非无肤发也,文章亦尔。……古之为文者,刊华而求质,敝精神而学之,唯恐真之不极也。博学而详说,吾已大其蓄矣,然犹未能会诸心也;久而胸中涣然,若有所释焉,如醉之忽醒,而涨水之思决也。虽然,试诸手犹若掣也,一变而去辞,再变而去理,三变而吾为文之意忽尽,如水之极于淡,而芭蕉之极于空,机境偶触,文忽生焉。风高响作,月动影随,天下翕然而文之,而古之人不自以为文也,曰是质之至焉者矣。大都入之愈深,则其言愈质,言之愈质,则其传愈远。夫质犹面也,以为不华而饰之朱粉,妍者必减,媸者必增也。(《袁中郎全集》三)
此文自状其作文步骤,学文经历,颇与昌黎《答李翊书》、老泉《上欧阳内翰书》相类。博学而详说,以大其蓄,反求诸心,以归于约,如醉之忽醒,如涨水之思决,这即是所谓真;然而未也,必待一变而去辞,再变而去理,三变而吾为文之意忽尽,然后机境偶触而文生焉:这即是所谓韵,所谓解脱。必待层层剥落而后所谓真者乃益显。直到“吾为文之意忽尽”,即是上文所谓“无心”。“无心故理无所托,而自然之韵出焉”,所以我说“中郎之所谓真与变,不能离韵与趣”。在此种关系上,又形成了中郎的诗文风格。
文到无心,而韵自生,而趣自出。所以中郎论诗又以淡为标的。其《呙氏家绳集序》云:
苏子瞻酷嗜陶令诗,贵其淡而适也。凡物酿之得甘,炙之得苦,惟淡也不可造;不可造,是文之真性灵也。浓者不复薄,甘者不复辛,唯淡也无不可造;无不可造,是文之真变态也。风值水而漪生,日薄山而岚出,虽有顾、吴,不能设色也,淡之至也。元亮以之。东野、长江,欲以人力取淡,刻露之极,遂成寒瘦。香山之率也,玉局之放也,而一累于理,一累于学,故皆望岫焉而却,其才非不至也,非淡之本色也。(《袁中郎全集》一)
照这样讲,累于理则趣薄,累于学则韵减,都不成为淡之本色,所以比陶令诗总隔一尘。必须如“风值水而漪生,日薄山而岚出”,自然成文,是淡之至,也即是韵之至。文之愈淡者是文之真性灵,以其“不可造”;同时也即是文之真变态,以其“无不可造”。所以由真与变言固可讲到韵与趣,而由韵与趣言也可合到真与变。
当时与中郎同调者有江盈科,字进之,桃源人。有《雪涛阁集》,未见。今《说郛》中有《雪涛诗评》。其论诗也,重在真与趣。如云:“求真诗于七子中,如谢茂秦者,所谓人弃我取者也。”即因茂秦论诗原带性灵倾向。如云:“诗本性情者系真诗,则一读其诗而其人性情入眼便见。……惟剿袭掇拾麋蒙虎皮,莫可方物。”此即尚真之说。如称唐伯虎诗有天趣,此即尚趣之说。如云:“凡为诗者系真诗,虽不尽佳,亦必有趣。若出于假者,必不佳,即佳亦自无趣。”此又真与趣有关之说。江氏论诗,虽仅一鳞一爪,然宗旨自见。时人以袁、江并称,而中郎亦极推称之,良非偶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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