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假使于一时代取其代表的文学,于汉取赋,于六朝取骈,于唐取诗,于宋取词,于元取曲,那么于明代无宁取时文。时文,似乎是昌黎所谓“俗下文字,下笔令人惭”者,然而,时文在明代文坛的关系,则我们不能忽略视之。正统派的文人本之以论“法”,叛统派的文人本之以知“变”。明代的文人,殆无不与时文生关系;明代的文学或文学批评,殆也无不直接间接受着时文的影响。所以这一点也是我们研究公安派的文论所应当注意的。
《公安县志·袁宏道传》称其“总角,工为时艺,塾师大奇之,入乡校,年方十五六,即结文社于城南,自为社长,社友三十以下者皆师之,奉其约束不敢犯,时于举业外,为声歌古文词”,可知中郎便是长于时文的能手。以长于时文的能手而为声歌古文辞,当然能看出他息息相通之处。本来刘将孙已曾说过“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”,“本无所谓古文,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”。此种意思昔人早已见到,何况中郎再受卓吾的影响呢!
大抵中郎受卓吾的影响很深。因此,他的诗集“《锦帆解脱》,意在破人之缚执”。他们都是以新姿态来廓清旧思想的,不过卓吾是思想家,而中郎毕竟是文人,所以卓吾的影响与建树是多方面的,而中郎的影响与建树则仅在文学批评而已。人家都知道中郎是反王、李的,实则中郎何止反王、李?上文已经说过,卓吾文论一方面攻击宗主秦汉的格调派,一方面又何尝不攻击宗主唐宋的正统派!我们于论述中郎文论时,也应注意这一点。由中郎对于戏曲小说的认识,对一切俗文学的认识,于是重在“真”;由中郎对于时文的认识,于是重在“变”。惟真才能见其变,所谓前无古人;亦惟变才能见其真,所谓各有本色。由真言,所以应反王、李;由变言,所以也不妨反归、唐。只因中郎毕竟是诗人,所以即就文学批评而论,其影响与建树也只偏在诗论一方面;因此,后人遂只见中郎之反王、李,而不见其反归、唐了。实则,照中郎的理论推去,宗主唐宋的正统派,又何曾在他眼底!
真与变,是中郎文论的核心,所以我们于知道他对戏曲小说的认识以外,更须知道他对于时文的认识。他正因对于这两方面有深切的认识,所以真与变在他文论中是不可分离的。不仅如此,重在真,所以反王、李,而所以反王、李者,是为文学与情的问题;重在变,所以反归、唐,而所以反归、唐者,又为文学与理的问题。于情,不欲其品之卑,于是再论韵,有韵则有趣。于理,不欲其语之腐,于是又重在趣,有趣则有韵。韵与趣,我们虽这般分别言之,而在中郎也是不可分离的。中郎思想所以不如卓吾之积极,中郎主张所以不如卓吾之彻底,而中郎生活所以会倾向到颓废一路,中郎成就所以会只偏于诗文方面,其原因又全在于此。正因他重在韵、重在趣,于是虽受了新的潮流的洗礼,而不妨安于象牙之塔了。这样,所以卓吾始终是“左”倾分子,而中郎呢,逐渐地成为向“右”转了。所以小修也说“然其后亦渐趋谨严”(《珂雪斋游居杮录》九)。
此种关系,全可于其论时文的见解见之。其《与友人论时文书》云:(www.xing528.com)
当代以文取士,谓之举业,士虽备以取世资,弗贵也,厌其时也。走独谬谓不然。夫以后视今,今犹古也,以文取士,文犹诗也,后千百年,安知不瞿、唐而卢、骆之,顾奚必古文词而后不朽哉!且公所谓古文者,至今日而敝极矣!何也?优于汉,谓之文,不文矣;奴于唐,谓之诗,不诗矣;取宋元诸公之馀沫,而润色之,谓之词曲诸家,不词曲诸家矣。大约愈古愈近,愈似愈赝,天地间真文澌灭殆尽。独博士家言,犹有可取,其体无沿袭,其词必极才之所至,其调年变而月不同,手眼各出,机轴亦异。二百年来,上之所以取士,与士子之伸其独往者,仅有此文,而卑今之士反以为文不类古,至摈斥之,不见齿于词林。嗟夫!彼不知有时也安知有文。夫沈之画、祝之字,今也,然有伪为吴兴之笔、永和之书者,不敢与之论高下矣。宣之陶、方之金,今也,然有伪为古钟鼎及哥柴等窑者,不得与之论轻重矣。何则?贵其真也。今之所谓可传者,大抵皆假骨董、赝法帖类也。彼圣人贤者,理虽近腐而意则常新,词虽近卑而调则无前,以彼较此,孰传而孰不可传也哉!(《袁中郎全集》二十一)
他所取于时文者,取其真,取其“伸其独往”;取其变,取其“年变而月不同,手眼各出,机轴亦异”。“理虽近腐而意则常新,词虽近卑而调则无前”,于是所谓韵与趣者亦寓于其中。其《时文叙》云:“举业之用,在乎得隽,不时则不隽;不穷新而极变,则不时。”时即由穷新极变得来,所以我说“叛统派的文人本之以知变”。稍后,罗万藻以于时文有得,郑鄤又以深嗜戏曲,且又工于制艺,其论诗见解均与公安相同。可知当时之文学批评,也与文学有关系。罗万藻所著有《此观堂集》,郑鄤所著有《峚阳草堂集》。二人所言,虽无特殊见解,然亦足窥一时之风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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