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宏道字中郎,号石公,公安人,《明史》二百八十八卷《文苑》有传,所著有《潇碧堂》、《瓶花斋》诸集,后人合刻为《袁中郎全集》。
中郎与兄宗道(伯修)、弟中道(小修)并有名,号三袁,而中郎尤著。他是“公安派”的领袖,是反对王、李的健将。在明代的文学与文学批评,有学古与趋新二种潮流,而中郎便是代表着新的潮流的人物。
此新的潮流之形成由二种力量:自文学上的关系言,为戏曲、小说之发达;自思想上的关系言,为左派王学之产生。前者可于中郎之倾倒于徐文长见之,后者可于中郎之倾倒于李卓吾见之。有此关系,所以三袁之中,中郎特著。伯修之《答陶石篑书》称“中郎极不满近时诸公诗”(《白苏斋类集》十六),小修之《解脱集序》亦称“中郎力矫敝习,大革颓风”(《珂雪斋文集》一)。当时之反王、李运动确以中郎为领袖。
顾中郎之成功,与弟兄间之相互切磋也不无关系。所以伯修、小修的文学批评,也应于此附带论述,以见“公安派”的整个主张。
中郎所长在于论诗,而伯修有《论文》二篇,正足以补中郎之所未及。其《论文》上反对摹拟,反对挦扯古语,反对地名、官衔不用时制,这犹是消极的主张。其《论文》下谓学者宜从学以生理,从理以生文,以学问意见为主,这便是积极的主张。《论文》上专论文之“辞”,故以消极的主张为多;《论文》下专论文之“意”,故又以积极的主张为多。
由消极的主张以推究,于是谓:“口舌代心者也,文章又代口舌者也。展转隔碍,虽写得畅显,已恐不如口舌矣,况能如心之所存乎?”(《白苏斋类集》二十)所以主张辞达。必须文章能如口舌,口舌能如心,然后为达。正因如此,所以反对王、李之学古。他说:
古文贵达。学达即所以学古也,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。今之圆领方袍,所以学古人之缀叶蔽皮也。今之五味煎熬,所以学古人之茹毛饮血也。何也?古人之意期于饱口腹、蔽形体,今人之意亦期于饱口腹、蔽形体,未尝异也。彼摘古字句入己著作者,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,投毛血于殽核之内也。大抵古人之文,专期于达;而今人之文,专期于不达。以不达学达,是可谓学古者乎?(同上)
我们屡言秦汉派学古之失败,即由古今语言之异。所以伯修以摘古字句,为王、李之病,可谓一针见血之谈。
由积极的主张以推究,于是以沧溟之“视古修词,宁失诸理”为强赖古人失理;以凤洲之“六经固理薮,已尽,不复措语”为不许今人有理。辞所欲达,正达此理,而他们因为学古之故,徒以摹拟形貌为事,不再着重于思想;所以他以为只须有理,虽驱之使模亦不可得。于是又说:
有一派学问,则酿出一种意见;有一种意见,则创出一般言语。无意见则虚浮,虚浮则雷同矣。大喜者必绝倒,大哀者必号痛,大怒者必叫吼动地、发上指冠。惟戏场中人,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,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,其势不得不假借模拟耳。(同上)(www.xing528.com)
以卓见真情为文,自然可以破模拟之敝,这又同于李卓吾的论调,而成为建设的文论了。小修于《解脱集序》亦谓“文章之道本无今昔,但精光不磨自可垂后”(《珂雪斋文集》一)。这是公安三袁的共同主张。
以上是伯修之文论,至于小修的意见也有几点与中郎不同,可以特别论述。其一,是对于竟陵派的攻击;其又一,是为中郎辩护,而有时足为中郎文论之修正。
钱谦益《列朝诗集小传》谓:“小修又尝告余,杜之《秋兴》,白之《长恨歌》,元之《连昌宫辞》,皆千古绝调,文章之元气也。楚人何知,妄加评窜,吾与子当昌言击排,点出手眼,无令后生坠彼云雾。”(丁中)是则牧斋之攻击竟陵,正是本于小修的意见。盖公安、竟陵之于诗,其反王、李同,而所以反王、李者则不同。公安期于明畅,竟陵期于幽峭,所以牧斋以鬼趣兵象喻之。
小修《澹成集序》云:“天下之文莫妙于言有尽而意无穷,其次则能言其意之所欲言。”(《珂雪斋文集》二)公安论文虽主辞达,本不欲发泄太尽,不过因为“由含里而披敷”,原是时势所必至。那么,不得已而求其次,言其意之所欲言,一泻无馀,也不失为高的标准。至于吞吞吐吐,扭扭捏捏,“本无言外之意,而又不能达意中之言”,便不足贵了。“大丈夫意所欲言,尚患口门狭、手腕迟,而不能尽抒其胸中之奇,安能嗫嗫嚅嚅如三日新妇为也。”(均见《澹成集序》)此虽论时文,而其对竟陵之不满,也即本于此种见地。故他于《吴表海先生诗序》云:“言有尽而意无穷,古人谓水中盐味,色里胶青,决定是有,不见其形者,即三百篇不多得也。汉魏十九首庶几近之。盛唐之合者不数人,人不数首,而况中、晚乎?才人致士情有所必宣,景有所必写,倒囷而出之,若决河放溜,犹恨口窄腕迟,而不能尽吾意也。而彳亍、而嗫嚅,以效先人之颦步,而博目前庸流之誉,果何为者!”(《珂雪斋文集》二)此则便是攻击竟陵的论调了。
至其为中郎辩护而修正中郎之说者,于其集中时可遇到。小修比中郎为后死,或者对于公安末流之弊看得清楚一些,或者对于攻击公安之论调也不能不接受一些。此种关系,即由小修与中郎论“变”的见解,已可看出有些出入之处。小修之《宋元诗序》云:“宋元承三唐之后,殚工极巧,天地之英华,几泄尽无馀。为诗者处穷而必变之地,宁各出手眼,各为机局,以达其意所欲言,终不肯雷同剿袭,拾他人残唾,死前人语下。于是乎情穷而遂无所不写,景穷而遂无所不收。”(《珂雪斋文集》二)这样论变犹与中郎相同。中郎正因要各极其变,各穷其趣,所以不怕讥讪,不肯随波逐流。由变以存其人之真、时之真,同时也由真以穷其体之变、格之变。宋元诗之变即宋元诗之真;宋元诗之真,自造成宋元诗之变。中郎之诗所以不能无疵,然而却能独创一格者,其情形也正与之同。大概中郎诗以不合庸众耳目,太受时人指摘,所以小修便不能不加以说明。他以为中郎少年所作或快爽之极,浮而不沉,又以意在破人执缚,不免时涉游戏,然而“学以年变,笔随岁老”(见《珂雪斋文集》三,《中郎先生全集序》)。中郎后来所作原并不如此;所以一般人之妄肆讥弹,全由成心不化之故。又中郎诗文家刻不精,吴刻不备,近时刻者又多杂以赝书,这也是中郎蒙讥之故。“至于一二学语者流,粗知趋向,又取先生偶尔率易之语,效颦学步,其究为俚语,为纤巧,为莽荡,譬之百花开而荆棘之花亦开,泉水流而粪壤之水亦流。”(见同上)那又是公安末流之弊,不能由中郎负其责的。中郎处于剽窃雷同的风气正盛之时,独能使人“以意役法,不以法役意,一洗应酬格套之习。……至于今天下之慧人才士,始知心灵无涯,搜之愈出,相与各呈其奇而互窃其变,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笔之间”(见同上)。那么,中郎整刷之功,更有其历史的价值!
正因小修看到这一点,看到整刷之功,同时也看到末流之弊,看到矫枉之功,同时也看到过正之弊,所以他于“变”又有另一种看法。他正是就“变”言变,而不必以“真”言变。他于《花云赋引》云:“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文章。有作始自有末流,有末流还有作始。其变也皆若有气行乎其间,创为变者与受变者皆不及知。是故性情之发,无所不吐,其势必互异而趋俚。趋于俚又将变矣!作者始不得不以法律救性情之穷。法律之持无所不束,其势必互同而趋浮。趋于浮又将变矣!作者始不得不以性情救法律之穷。夫昔之繁芜有持法律者救之,今之剽窃又将有主性情者救之矣。此必变之势也。”(《珂雪斋文集》一)这样论变,所以有功而也有其弊,无所谓功也无所谓罪,只须能完成其历史的价值而已。因此,他于《阮集之诗序》中再说明矫正公安风气的主张。他说:
国朝有功于《风》、《雅》者,莫如历下。其意以气格高华为主,力塞大历后之窦,于是宋元近代之习为之一洗。及其后也,学之者浸成格套,以浮响虚声相高,凡胸中所欲言者,皆郁而不能言,而诗道病矣。先兄中郎矫之,其志以发抒性灵为主,始大畅其意所欲言,极其韵致,穷其变化,谢华启秀,耳目为之一新。及其后也,学之者稍入俚易,境无不收,情无不写,未免冲口而发,不复检括,而诗道又将病矣。由此观之,凡学之者,害之者也;变之者,功之者也。中郎以不忍世之害历下也,而力变之,为历下功臣。后之君子其可不以中郎之功历下者功中郎也哉!……夫昔之功历下者,学其气格高华,而力塞后来浮泛之病;今之功中郎者,学其发抒性灵,而力塞后来俚易之习。有作始自宜有末流,有末流自宜有鼎革,此千古诗人之脉所以相禅于无穷者也。(《珂雪斋文集》二)
这样论变,那么矫正公安末流的作风,也正是中郎的主张了。小修之诗论,足以补充中郎所未及者,以这一点为最重要。所以他语其侄子祈年、彭年谓:“若辈当熟读汉魏及三唐人诗,然后下笔,切莫率自肣臆,便谓不阡不陌,可以名世也。”他真这样深自忏悔的说:“取汉魏三唐诸诗细心研入,合而离,离而复合,不效七子之诗,亦不效袁氏少年未定诗,而宛然复传盛唐诗之神则善矣。”(均见《珂雪斋文集》一,《蔡不瑕诗序》)
以上是伯修与小修的见解,下文再述中郎的见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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