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渔洋《论诗绝句》云:“草堂乐府擅惊奇,杜老哀时托兴微,元、白、张、王皆古意,不曾辛苦学妃豨。”并于《池北偶谈》举公文介于文定二人之说,以为此即于、公二公之绪论。所以于、公二氏也是不赞同七子的人。
于慎行字可远,更字无垢,东阿人,谥文定,《明史》二百十七卷有传,所著有《穀城山馆集》、《穀山笔麈》等。公鼐字孝与,蒙阴人,谥文介,《明史》二百十六卷有传,所著有《问次斋集》。于、公二人生当隆庆、万历之际,李、王之势焰正高,而又为李氏乡人,其论诗却能不为所囿,且有箴砭之论,不得不佩其卓识了。当时与于、公二氏同其见解者,尚有一山东人,为冯琦,字用韫,一字琢庵,临朐人,谥文敏,《明史》二百十六卷有传,所著有《宗伯集》。
于慎行之《叙宗伯冯琢庵文集》云:
天壤之间有形有质之物,未有能不朽者,必化而后不朽。金石之坚,泐且蚀焉而朽;土木之膘,蠹且苏焉而朽,惟毋化也。水之洋洋,代而不尽,朽乎哉!火之炎炎,传而不尽,朽乎哉!何者?化也。人心之精吐而为言,主之伦要,甹而为文,此必有变而之化者。无所变而之化,而欲高驰虎视,树千载之标,岂其质哉?近世名家辈出,非先秦、西京口不得谈,笔不得下,至土苴赵宋之言,目为卑浅,而眉山氏之家法,亦若曰姑舍是云。鄙人少而操缦,亦谓为然,久而思之,不也。盖先秦、西京之文,化而后为眉山氏,眉山氏之文化而后为弇州氏,眉山氏发秦汉之精缊,化其体而为虚;弇州氏揽眉山之抒轴,化其材而为古:其变一也。世人不知,一以为赵宋,一以为先秦、西京,徒皮相尔。且夫先秦、西京之世,有以文命者哉?漆园之洸洋,则论著之书也;韩非之精切,则短长之策也;长沙之宏赡,则陈对之牍也;龙门之逖荡,则纪述之史也:此皆眉山氏之所酿而为文者也。盍尝取而䌷之,廓之宏篇,约之单语,安所寻其轨迹,安所索其斧痕。故能不为秦汉者,而后能为秦汉,此则不可朽尔。何者?文以神化者也。不会之以神,而合之以体,不合之以体,而摹之以辞,则物之形质也。方兴方圯,方新方故,不朽何之!……顷者先正诸公,亟称拟议以成其变化,岂非名言!然拟之议之为欲成其变化也,无所变而之化,而姑以拟议当之,所成谓何?
冯琦之序于慎行父于《宗伯集》云:
夫诗以抒情,文以貌事。古人立言,终不能外人情事理,而他为异;而后之作者,往往求之情与事之外。求之弥深,失之弥远,则求之者之过也。亡论诗三百篇,大半采之民风,即如汉魏以来,民谣里谚,出自闾巷儿女子之口,即使骚人墨士,穷情尽变,有以益乎?当战国时,士抵掌谈世事,皆以取给一时,快心千古,即司马迁为《史记》,仍其语不能损益也。故知诗以抒情,情达而诗工;文以貌事,事悉而文畅。古人之言,尽于此矣。而后之作者高唱矜步以为雄,多言繁称以为博,取古人之陈言,比而栉之,以为古调古法。调不合则强情以就之,法不合则饰事以符之。夫句比字栉,终不可为调为法,即调与法亦终不可为古人,然则徒失今人情与事耳。夫蛩吟鸟语,皆能使人动心,即繁丝急管,不能与争,故丝不如竹,竹不如肉。古人所由传,正以独诣为宗,自然为致,无复有古人于前耳。今奈何袭古人以为古人乎?窃以为调欲远,情欲近,法在古人,事在今日。必不得已,宁不得其调与法,而无失其情与事。故里巷歌谣,协之皆可以为诗;几席谈说,次之皆可以为文。何者?其情与事近也。(《宗伯集》二)
他们二人的论调,一吹一唱,似相孚应。于氏以为文不妨学古,但须由拟议以成其变化。七子之流弊,即在拟议而不化。冯氏以为调与法虽可求古,情与事必须合今。专从调与法上注意,有时失今人之情与事;不如从情与事上着眼,转得冥合古人之调与法。于氏举了目标,冯氏言其方法。所以于氏称许冯氏之文,即在于能化,化秦汉而为虚;而冯氏亦自称此种持论为于氏所许可。他们虽不至反对宗尚秦汉、取法盛唐的主张,然却反对拟袭秦汉盛唐的诗文。
于慎行之论古乐府云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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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人不为古乐府,是知古乐府也。辞声相杂,既无从辨;音节未会,又难于歌:故不为尔。然不效其体而时假其名,以达所欲出,斯慕古而托焉者乎?近世一二名家,至乃逐形模以追遗响,则唐人所吐弃矣。(《穀城山馆诗集》一)
汉曲多不可解,盖乐府传写,大字为辞,细字为声,声辞合写,故致错迕。……近代一二名家嗜古好奇,往往采缀古词,曲加模拟,词旨典奥,岂不彬彬!第其律吕音节已不可考,又不辨其声词之谬,而横以为奇僻;如胡人学汉语,可诧胡,不可欺汉。令古人有知当为绝倒耳。(《穀山笔麈》八)
又论五言古诗云:
魏晋之于五言,岂非神化,学之则迂矣。何者?意象空洞,朴而不敢琱,轨涂整严,制而不敢骋,少则难变,多则易穷,古所谓鹦鹉语不过数声耳。原本性灵,极命物态,洪纤明灭,毕究精韫,唐果无五言古诗哉?(《穀城山馆诗集》二)
公鼐之《乐府自叙》云:
《风雅》之后有乐府,如唐诗之后有词曲,声听之变有所必趋,情辞之迁有所必至。古乐之不可复久矣,后人之不能汉魏,犹汉魏之不能《风》、《雅》,势使然也。……近乃有拟古乐府者,遂颛以拟名,其诗但取汉魏所传之词,句抚而字合之,中间陶阴之误,夏五之脱,遂所不较,或假借以附益,或因文而增损,跼蹐床屋之下,探胠滕箧之间,乃艺林之根蟊,学人之路阱矣。(《池北偶谈》引)
此二人的论调又是若合符节。公鼐之《赠邢子愿长歌》云:“馀子纷纷未易说,拟议原非吾所悦;丈夫树立自有真,何必效彼西家颦。”而冯琦之《谢京兆诗序》亦标举尚情肖真之旨,称其诗事无牵会、语无辏泊,因实境所至而命之意,合于古人之所谓情,而他之所谓真。(见《宗伯集》二)此也其见解相同之处。于慎行《穀山笔麈》之论诗文,又谓“古人之诗如画意,人物衣冠不必尽似,而风骨宛然。近代之诗如写照,毛发耳目,无一不合,而神气索然。彼以神运,此以形求也。”而冯琦《谢京兆诗序》中亦称古人之诗,若远若近,若切若不切,而可以纾己之情,可以谕人之情。后人之诗,其人、其地、其事与夫官秩、姓氏,皆引古事相符合以为典切,而己情不必纾,人情不必谕。这也是他们相同的论调。此三人之见解,真可谓同出一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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