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曲是当时的俗文学,又是新兴的文学,所以对于戏曲有特嗜的人,往往也即是反对复古的人。虞淳熙(长孺)之《徐文长集序》,称“元美、于鳞,文苑之南面王也。……李长髯而修下,王短鬓而丰下,体貌无奇异,而囊括无异士。所不能包者二人,颀伟之徐文长、小锐之汤若士也。”徐文长,名渭,山阴人,《明史》二百八十八卷有传。汤若士名显祖,一字义仍,临川人,《明史》二百三十卷有传。二人均以戏曲著名。文长所著有《四声猿》杂剧,又撰《南词叙录》。若士所著,有《荆钗》、《还魂》、《南柯》、《邯郸》四记,世称“临川四梦”。在此复古潮流振荡一世之时,而王、李主持之文坛,所不能包者即是戏曲作家,此中消息不是值得注意的吗?固然,我们也可以说前、后七子对于戏曲也都相当了解。李空同曾说董解元《西厢词》可直继《离骚》,康对山(海)、王敬夫(九思)诸人又都是剧曲作家,然而求其真能了解戏曲而对于传统文学也能另用一副手法、另取一种眼光者,则不得不推徐汤诸氏了。徐氏《答许北口书》云:“公之选诗可谓一归于正,复得其大矣。此事更无他端,即公所谓可兴、可观、可群、可怨一诀尽之矣。试取所选者读之,果能如冷水浇背,陡然一惊,便是兴、观、群、怨之品。如其不然,便不是矣。然有一种直展横铺,粗而似豪,质而似雅,可动俗眼,如顽块大脔,入嘉筵则斥,在屠手则取者,不可不慎之也。”(《青籐书屋文集》十七)他所说的,虽仍是兴、观、群、怨的旧话,然而意义不同。他是要取其“能如冷水浇背,陡然一惊”者,这便是另一种心眼,另一副手法。
怎样才能如冷水浇背,陡然一惊呢?求之于内则尚真,求之于外则尚奇。尚真则不主模拟了,尚奇则不局一格了。不主模拟,不局一格,则诗之实未亡,而兴、观、群、怨之用以显。他说:
人有学为鸟言者,其音则鸟也,而性则人也。鸟有学为人言者,其音则人也,而性则鸟也。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?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!不出于己之所自得,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,曰某篇是某体,某篇则否;某句似某人,某句则否。此虽极工逼肖,而已不免鸟之为人言矣。(《青藤书屋文集》二十,《叶子肃诗序》)
这即是不主模拟之说。他又说:
韩愈、孟郊、卢同、李贺诗,近颇阅之,乃知李、杜之外复有如此奇种,眼界始稍宽阔。不知近日学王、孟人,何故技俩如此狭小?在他面前说李、杜不得,何况此四家耶?殊可怪叹!菽粟虽常嗜,不信有却龙肝凤髓都不理耶?(《青藤书屋文集》十七,《与季友》)
这又是不局一格之意。这种意思,都与复古派的论调不合,实在即因对于戏曲有特嗜,而深受民间俗文学影响之故。文长论“兴”,更有一个妙解,其《奉师季先生书》中有云:“诗之兴体,起句绝无意味,自古乐府亦已然。乐府盖取民俗之谣,正与古国风一类。今之南北东西虽殊,而妇女、儿童、耕夫、舟子,塞曲征吟,市歌巷引,若所谓竹枝词,无不皆然。此真天机自动,触物发声,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,默会亦自有妙处,决不可以意义说者。不知夫子以为何如?”(《青藤书屋文集》十七)此意是前人所未发。顾颉刚先生以研究吴歌之故也曾悟出此理,而不知文长在数百年前早已说过。盖明人以重视此种新体文学之故,于是对于市歌巷引也有相当的认识。小曲的流行,即因此种关系而起的。所以我说还是受了民间俗文学的影响。
汤若士与袁中郎同时,故其论调更与公安相接近。贺贻孙《激书》卷二“涤习”条举一则故事云:
近世黄君辅之学举子业也,揣摩十年,自谓守溪、昆湖之复见矣!乃游汤义仍先生之门。先生方为《牡丹》填词,与君辅言,即鄙之,每进所业,辄掷之地,曰:“汝不足教也。汝笔无锋刃、墨无烟云、砚无波涛、纸无香泽,四友不灵,虽勤无益也。”君辅涕泣求教益虔。先生乃曰:“汝能焚所为文,澄怀荡胸,看吾填词乎?”君辅唯唯。乃授以《牡丹记》。君辅闭户展玩久之,见其藻思绮合,丽情葩发,即啼即笑,即幻即真。忽悟曰:“先生教我文章变化在于是矣。若阆苑琼花,天孙雾绡,目睫空艳,不知何生;若桂月光浮,梅雪暗动,鼻端妙香,不知何自;若云中绿绮,天半紫箫,耳根幽籁,不知何来。先生填词之奇如此也。其举业亦如此矣。”由是文思泉涌,挥毫数纸以呈先生。先生喜曰:“汝文成矣,锋刃具矣、烟云生矣、波涛动矣、香泽渥矣,畴昔臭恶化芳鲜矣。”趣归就试,遂捷秋场,称吉州名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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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则故事颇为重要。他所谓四友之灵,即徐文长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之意。而尤其应当注意者即是他看戏曲与时文没有什么分别。他可以填词的方法作时文,也可以填词的标准论时文。于此关打得破,则自然笔有锋刃、墨有烟云、砚有波涛、纸有香泽,而四友自灵。这即是性灵说。大抵当时论诗论文与七子异趣者,对于戏曲、时文每有独到之处,即因能把此种关键,应用到诗文上去而已。徐文长长于戏曲,袁中郎长于时文,而汤若士则兼此二者。
因此,我们先得看他对于戏曲与时文的见解。汤氏之于戏曲,自谓是意之所至,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者。(见《玉茗堂集尺牍》三,《答孙俟居书》)他为什么要如此,即因他视才情重于规律。其《答吕姜山书》云:“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,四者到时,或有丽辞俊句可用,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?如必按字模声,即为窒滞迸泄之苦,恐不能成句矣。”(《玉茗堂集尺牍四》)这是他所以不重视规律的主张。即就音律而言,他也以为宜重自然。他说:“上自葛天,下至胡元,皆是歌曲。曲者,句字转声而已。葛天短而胡元长,时势使然。总之偶方奇圆,节数随异,四六之言,二字而节,五言三,七言四,歌诗者自然而然。”(《玉茗堂尺牍》四,《答淩初成》)他所以有此论调即因他的曲是案头之曲,而不是场上之曲。他宁拗折天下人歌的嗓子,而不愿使文词受窒滞迸泄之苦,因为这不致拗折人吟诵的嗓子。所以他对于吕玉绳的改窜《牡丹亭记》以迎合歌喉便深致不满。他说:“若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,割蕉加梅,冬则冬矣,然非王摩诘冬景也。其中骀荡淫夷,转在笔墨之外耳。”(《尺牍》四,《答淩初成》)
他论时文也重才情。其《王季重小题文字序》即以“时文字能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”为标准(见《玉茗堂文集》五)。此即偏重才情的见解。因此,他于《朱懋忠制义序》更提出气机二字。他说:“通天地之化者在气机,夺天地之化者亦在气机。化之所至,气必至焉;气之所至,机必至焉。”(《玉茗堂文集》四)此文所谓气机云者,也即是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而已。何谓化?“即啼即笑,即幻即真”,便是化;“目睫空艳不知何生”,“鼻端妙香不知何自”,“耳根幽籁不知何来”,便是化。此是文章化境,即所谓“通天地之化”。至于何以能到此化境?则全由于一片灵机,出于感兴之自然。在作者不过能擒住此一刹那间的感兴,以使“藻思绮合,丽情葩发”而已。这即是所谓“夺天地之化”。有了感兴,才情自生,这是所谓“化之所至气必至焉”。才情横溢,机趣自来,这又是所谓“气之所至机必至焉”。气至机至,那文章自有锋刃、有烟云、有波涛、有香泽了,那自然能于笔墨之外,言所欲言了。这便是所谓才情。
他对戏曲、对时文的见解,都有偏于性灵的倾向。所以当时反对七子者,不妨都是擅戏曲、工制艺的人。因为这种观念,也可用于评诗论文,他《答王澹生书》云:
尝与友人论文,以为汉、宋文章各极其趣者,非可易而学也。学宋文不成,不失类鹜;学汉文不成,不止不成虎也。因于敝乡帅膳郎舍论李献吉,于历城赵仪郎舍论李于鳞,于金坛邓孺孝馆中论元美,各标其文赋中用事出处,及增减汉史唐诗字面处,见此道神情声色已尽于昔人,今人更无可称雄,妙者称能而已。(《玉茗堂尺牍》一)
他以为在汉、宋以后,再欲造其神情声色为事实上所不可能。既不可能,反不如自抒机轴,自写性灵,吾存吾真,转不失本来面目。这是公安派人共同的持论,而若士亦颇有此倾向。所以他说:
世间惟拘儒老生,不可与言文。耳多未闻,目多未见,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文章,宁复有文章乎?予谓文章之妙,不在步趋形似之间,自然灵气恍惚而来,不思而至,怪怪奇奇,莫可名状,非夫寻常得以合之。苏子瞻画枯株竹石,绝异古今,画格乃愈奇妙。若以画格程之,几不入格。米家山水人物不多用意,略施数笔,形象宛然,正使有意为之,亦复不佳。故夫笔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证圣。自非通人,谁与解此。(《玉茗堂文》五,《合奇序》)
文既本于自然灵气,所以七子讲入格,若士正讲不入格。盖七子重在习,习则自有定程;若士重在性,性则不妨决裂文体。所以他以龙为喻,谓“观物之动者自龙至极微,莫不有体。文之大小类是,独有灵性者,自为龙耳”(《玉茗堂文集》五,《张元长嘘云轩文字序》)。龙之变化不可穷,龙之变化亦不可测。惟变化不可穷而又不可测者,始为天下之至文,亦为天下之奇文。这是他论文所以欲“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”的原因。言所欲言,则“下上天地,来去古今,可以屈伸长短,生灭如意”,这才见出奇士的灵心。七子为常人说法,所以标举典型,可以转移一时之耳目;若士为奇士说法,所以独往独来,自不为七子所范围。此义,于其《序丘毛伯稿》一文中亦言之。七子处处持其入格的理论,若士偏持其不入格的理论。明代小品文的发展,即建立在这种理论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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