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维桢,字本宁,京山人,有《大泌山房集》一百三十四卷。《明史》二百八十八卷《文苑》有传。
他觉得诗道至广,未可偏主一端。偏主一端,过则为病,所以说:“丰赡者失于繁猥,妍美者失于儇佻,庄重者失于拘滞,含蓄者失于晦僻,古淡者失于枯槁,新特者失于穿凿,平易者失于庸俚,雄壮者失于粗厉。”(《大泌山房集》二十一,《雷起部诗选序》)他又觉得诗才互异,未可兼并古人。兼并古人,合则两伤。所以又说:“格由时降而适于其时者善;体由代异而适于其体者善。乃若才,人人殊矣,而适于其才者善。孟、韦之清旷,沈、宋之工丽,不相入而各撮其胜,贪而合之则两伤矣。拾遗圣于律而鲜为绝,供奉圣于绝而鲜为律。瑜不掩瑕,瑕不掩瑜,讳而兼之则均病矣。宗庙朝廷闺闱边塞,异地;礼乐军戎庆吊离合,异事;庄严凄惋发扬纡曲,异情;杂而施之,则失伦矣。”(《大泌山房集》二十一,《亦适编序》)此种主张即后来钱牧斋之所本。李氏以是修正七子之论调,钱氏则以是攻击七子之主张。时代不同,态度互异,实则渊源所自,仍是七子馀派之绪论。入室操戈,在学术界中正多这些相似的例。
在当时,公安、竟陵之气焰方张,七子之馀风渐泯,是非得失,亦以争辩而归于论定。所以李氏对于七子之主张自不能不加修正。然而修正尽管修正,立场总是不变,于是一方面虽采用公安派的主张,而一方面总不满公安、竟陵的作风。他于《邵仲鲁诗草序》中说:
嘉隆间称诗者必则古昔,如故国旧家,守其先世之遗,无敢失坠,故诗与开元、大历相上下。自顷好奇者学怪于李长吉,学浅于白居易,学僻于孟郊,学涩于樊宗师,学浮艳于《西昆》,而诗之体敝矣。(《大泌山房集》二十三)
他于《吴韩诗选题辞》中又说:
七子没垂三十年而后生妄肆诋诃,左袒中、晚唐人,信口信腕,以为天籁元声。殷丹阳所胪列野体、鄙体、俗体,无所不有。寡识浅学,喜其苟就,靡然从之。诗道陵迟,将何底止!(《大泌山房集》一三二)
他于《二酉洞草序》甚至出以戏谑的态度说:
杜少陵,读书万卷,下笔有神,……而孤陋寡闻之士,以为诗本性情,眼前光景口头语,无一不可成诗。……“无书不读”,昔人以为美事,而今人中分之而相谑。执是谑以衡人,病“无书”者十九,病“不读”者十一,若之何能为少陵诗也。(《大泌山房集》二十)
他于《朱脩能诗跋》中甚至以骂詈的态度说:
今为诗者,仿古人调格,摘古人字句,残膏馀沫,诚可取厌。然而诗之所以为诗,情景事理,自古迄今,故无二道。惟才识之士,拟议以成变化,臭腐可为神奇,安能离去古人,别造一坛宇耶?离去古人而自为之,譬之易四肢五官以为人,则妖孽而已矣!(《大泌山房集》一二九)
这都是攻击公安、竟陵的论调,而于公安为尤甚。(www.xing528.com)
然则他如何采用公安派的主张以建立诗论呢?他认为:
夫诗有音节抑扬开阖,文质浅深,可谓无法乎?意象风神,立于言前,而浮于言外,是宁尽法乎?师古者有成心,而师心者无成法。譬之驱市人而战,与能读父书者,取败等耳。(《大泌山房集》十九,《来使君诗序》)
今学诗者工摹拟而非情实,善雕镂而伤天趣,增蛇足、续凫胫,失之弥远。抑或取里巷语,不加修饰润色,曰此古人之风,可以被弦管金石也。敝帚自享,均以供识者嗢噱而已。(同上,《绿雨亭诗序》)
今诗之弊约有二端:师古者排而献笑,涕而无从,甚则学步效颦矣;师心者冶金自跃,覂驾自骋,甚则驱市人野战,必败矣。(《大泌山房集》一三一,《书程长文诗后》)
七子与公安互有流敝,他于这方面原看得很清楚。七子之弊,在模拟、在法古。何况末流承风,变本加厉,安得不暴露其弱点,而招致世人之攻击!他于《吴汝忠集序》中论七子学古之病云:“其气不得靡,故拟者失而粗厉;其格不得逾,故拟者失而拘挛;其业不得俭,故拟者失而庞杂;其语不得繁,故拟者失而诡僻。”(《大泌山房集》十二)可知这原是法古者必有的现象。七子末流有此缺点,诚是事实,然而不可因噎废食,遽谓学诗不妨无师承;更不可矫枉过正,以为作诗不必有法度。因此,取法于古,仍是李氏积极的主张。不过法古也有限度,过此限度,便非合作。师古、师心,本是互有流弊。必须一方面能合先民法度,一方面又能自成一家之言;一方面是匠心而出,一方面又法古而通,这才达到理想的标准。于是他便在此二者之间,成一折衷的论调。即是:“取材于古而不以摹拟伤质;缘情于今而不以率易病格。”(《大泌山房集》二十一,《方于鲁诗序》)他便是在这种关系上以采用公安派的主张,以修正七子之理论。实则他的修正七子之说,与其谓本于公安,无宁谓仍本于七子。作诗以道性情,李梦阳早已讲过;学古重在舍筏,何景明便是如此。李氏所论仍不外在这两方面发挥而已。我们上文说过,作风犹可以偏诣,理论必求其圆到。这正如六朝之时,作者多溺于时风不能自拔,而批评家则力挽颓习,反足为后来古文家之先声。所以李氏所取性灵之说,可以谓本于公安,也可以说仍出于七子。
惟其如此,所以他的诗论成为折衷调和的主张,自来主性灵说者,每轻视说理用事。而他则以为:“夫有别才别趣,则必有正才正趣。理学何所不该,宁分别正!”而且“理之融浃也,趣呈其体;学之宏博也,才善其用。才得学而后雄,得理而后全;趣得理而后超,得学而后废”。(均见《大泌山房集》一三一,《郝公琰诗跋》)才学理趣正是相得益彰,何尝不相关涉!所以他愤慨地说:“诗何病于理学,理学何病于诗,而离之始双美,合之则两伤!固哉今之为诗也。”(《大泌山房集》二十二,《刘宗鲁诗序》)这即是与“公安”不同的地方。
他从格调说转变而修正之,以为格调说本身不误而其弊在学者之误。学者“步趣形骸,割裂饾饤,口实法古而去古弥远,害古弥甚”(《大泌山房集》二十一,《阎汝用诗序》),所以不是古之不当法,乃是所以法古者未得其道。“古之学以积习,今之学以躐等。古之学以涵养,今之学以捃摭。古之学以潜修,今之学以夸诩。是故骛博不免杂,信古不免袭,偏嗜不免固,而诗与学俱病矣。”(同上,《陈宪使诗序》)学之不得其道,所以格调说会有这些弊病。
他又对性灵说而纠正之,以为性灵固属重要,然何能废法,何能废学。其《彭飞仲小刻题辞》云:“昔信阳有舍筏之喻,盖即济而后可以无筏,未有无筏而可以济者。”(《大泌山房集》一百三十二)其《张司马集序》又云:“夫诗文虽小道,其才必丰于天,而其学必极于人。就其才之所近而辅之以学,师匠高而取精多,专习凝领之久,神与境会,手与心谋,非可袭而致也。”(《大泌山房集》十一)这样讲,由才言,是敛才就范;由学言,又所谓水到渠成。于是才与法交相为用,而不相为病。
他是这样集大成的,所以性灵格调可以兼收并取,我们不妨再引一些他的话以实我论。
景傅于情,声谐于调,才合于法,蹊径绝而神采流,风骨立而态韵胜。(《大泌山房集》十九,《董司寇诗集序》)
触景以生情,而不迫情以就景;取古以证事,而不役事以骋材;因词以定韵,而不穷韵以累趣;缘调以成体,而不备体以示瑕。(同上,《青莲阁集序》)
法不隐才,采不废质,取态浓淡之间,而见巧虚实之际。(《大泌山房集》二十三,《吴凝父稿序》)
这种标准,即是后来钱牧斋论诗之所本,然而牧斋却用以攻七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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