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世懋字敬美,号麟洲,世贞弟,李攀龙辈称为少美。胡应麟字元瑞,自号少室山人,又号石羊生,兰谿人。二人均附见《明史·文苑·王世贞传》。
二人论诗之著,敬美所著有《艺圃撷馀》,元瑞所著有《诗薮》,其议论均较重在神韵。神韵之说,在七子中最先论及,而且作风亦与相合者,当推徐桢卿。桢卿字昌谷,有《谈艺录》一卷,即王渔洋《论诗绝句》所称“更怜《谈艺》是吾师”者。胡应麟《诗薮》于《沧浪诗话》犹议其未得向上关捩子,独于《谈艺录》则称“昌谷始中要领,大畅玄风”(《内编》二)。至其作风,王世懋《艺圃撷馀》亦以之与高子业诗并论,谓“徐能以高韵胜,有蝉蜕轩举之风;高能以深情胜,有秋闺愁妇之态。更千百年,李、何尚有废兴,二君必无绝响”。可见二人对徐氏倾倒之忱。
王、胡二人都心折于昌谷,故其论调之倾向于神韵,较閅州为更甚。王渔洋《池北偶谈》标举敬美论诗之语极加推重(见卷十二“王奉常论诗语”诸条),所以后人甚至以为元美、敬美论诗互异,而有“不为《艺苑卮言》束缚,可谓凤洲诤弟”之语(见汪端《明三十家诗选》初集六下)。我们固不必如此看法,但也不能不说元美拈其端,敬美衍其绪;元美说得隐,敬美说得显;元美长于作,敬美长于论。
敬美论诗,也是站在格调派的立场。如云:
作古诗先须辨体,无论两汉难至,苦心模仿,时隔一尘。即为建安,不可坠落六朝一语,为三谢,纵极排丽,不可杂唐音。小诗欲作王、韦,长篇欲作老杜,便应全用其体,第不可羊质虎皮,虎头蛇尾。词曲家非当行本色,虽丽语博学无用,况此道乎?
这即是格调派的主张。不过此种主张,可与神韵相通,所以王渔洋称引其语,以为即是彼所谓“锦则全体皆锦,布则全体皆布”之喻,即是彼所谓“五言感兴宜阮、陈,山水闲适宜王、韦,乱离行役铺张叙述宜老杜”之旨。(均见《池北偶谈》卷十二)盖这些主张在格调与神韵二派是并不冲突的。明此关系,然后知道他一方面有些反对格调,而一方面又推崇二李,原不为矛盾自陷。许印芳《诗法萃编》中跋《艺圃撷馀》以为类此处宜分别观之,殊误。我以为类此处正宜综合观之,才可看出他是格调说的转变者。翁方纲谓神韵即格调,并且说:“吾谓神韵即格调者,特专就渔洋之承接李、何、王、李而言之耳。”(见《复初斋文集》八,《格调论》上、《神韵论》下)这话也相当的对。假使用此说以看敬美之诗论,那么,更容易看出其关系。
《艺圃撷馀》中说:
诗四始之体……率因触物比类,宣其性情,恍惚游衍,往往无定,……后世惟《十九首》犹存此意,使人击节咏叹而未能尽究指归。次则阮公咏怀,亦自深于寄托。潘、陆而后,虽为四言诗,联比牵合,荡然无情。盖至于今,饯送投赠之作,七言四韵,援引故事,丽以姓名,象以品地,而拘挛极矣。岂所谓诗之极变乎?
今人作诗,必入故事。有持清虚之说者,谓盛唐诗即景造意,何尝有此,是则然矣,然亦一家言,未尽古今之变也。……善使故事者,勿为故事所使,如禅家云转法华,勿为法华转。使事之妙,在有而若无,实而若虚,可意悟,不可言传,可力学得,不可仓卒得也。宋人使事最多,而最不善使,故诗道衰。我朝越宋继唐,正以有豪杰数辈,得使事三昧耳。第恐二十年后,必有厌而扫除者,则其滥觞末弩为之也。
这也是格调与神韵相同的主张。渔洋所谓“兴会超妙”,即是这些意思。沧浪所谓“汉魏尚矣,不假悟也”,也是此种关系。他并不专尚清虚,他也知道踵事增华,为文学演进不可避免的趋势。所以他不以赤手空拳为高,但以为用事有限度、有标准,须得使事三昧而已。这本是极通达之论。
于是他再论到使事之法。他以为“作诗到神情传处,随分自佳,下得不觉痕迹,纵使一句两入,两句重犯,亦自无伤。如太白《峨眉山月歌》四句,入地名者五,然古今目为绝唱,殊不厌重”。这话也与渔洋相近。
因此,他再说明宗主盛唐之旨,不一定在第一义之悟,而在透彻之悟。他说:
晚唐诗,萎薾无足言,独七言绝句,脍炙人口,其妙至欲胜盛唐。愚谓绝句觉妙,正是晚唐未妙处,其胜盛唐,乃其所以不及盛唐也。绝句之源,出于乐府,贵有风人之致,其声可歌,其趣在有意无意之间,使人莫可捉着。盛唐惟青莲、龙标二家诣极,李更自然,故居王上。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。议论高处,逗宋诗之径;声调卑处,开大石之门。
这便是以神韵讲格调,说明第一义之悟也即由透澈之悟的关系。所以渔洋讲伫兴,敬美也讲伫兴;渔洋以为意尽即止,敬美却早已拈出此义。他说:“今人作诗多从中对联起,往往得联多而韵不协,势既不能易韵以就我,又不忍以长物弃之,因就一题衍为众律,然联虽旁出,意尽联中,而起结之意,每苦无馀,于是别生枝节而傅会,或即一意以支吾。掣衿露肘,浩博之士犹然;架屋叠床,贫俭之才弥窘。”这全由不知意尽即止的道理。由此,他再悟到少陵漫兴之作,以为“少陵诸作,多有漫兴,时于篇中取题,意兴不局。岂非柏梁之馀材创为别馆,武昌之剩竹贮作船钉”!妙喻新义,这诚是前人所未发。照此种论诗标准,当然有取于王、孟,有取于徐昌谷、高子业了。“巧于用短”,这原已抉出了神韵之精义。
这样,所以我们称他为格调派的转变者。
他何以会这样转变呢?盖格调派的流弊,到此时已逐渐显著。他知道文坛情形不是可用法西斯式的暴力劫持,尽管所标榜者是第一义之悟,然而用以号召便多流弊。他说:“少陵何尝不自高自任!然其诗曰:‘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。’曰:‘新诗句句好,应任老夫传。’温然其辞而隐然言外,何尝有所谓吾道主盟代兴哉?”是则格调派的态度,根本便要不得。以这种暴力劫持的态度,只能吸收一般盲从者流,黄茅白苇望而生厌。因此,他再说:
今世五尺之童,才拈声律,便能薄弃晚唐,自傅初、盛;有称大历而下,色便赧然。然使诵其诗,果为初邪、盛邪、中邪、晚邪?大都取法固当上宗,论诗亦莫轻道。诗必自运而后可以辨体,诗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。晚唐诗人如温庭筠之才、许浑之致,见岂五尺之童下,直风会使然耳,览者悲其衰运可也。故予谓今之作者,但须真才实学,本性求情,且莫理论格调。
这简直是反对格调的论调了。然而他何尝反对格调,他对于真能追配古人者如献吉、于鳞两家,原自极端推崇。他只是矫正格调派末流之失而已。他为要矫正格调末流之失,所以指出两条途径:(一)宗其盛更须溯其源;(二)知其正更须明其变。前一义如:
李于鳞七言律,俊洁响亮,余兄极推毂之。海内为诗者,争事剽窃,纷纷刻鹜,至使人厌。余谓学于鳞不如学老杜,学老杜尚不如学盛唐。何者?老杜结构自为一家言,盛唐散漫无宗,人各自以意象声响得之。政如韩、柳之文,何有不从《左》、《史》来者,彼学而成为韩为柳,吾却又从韩、柳学,便落一尘矣。轻薄子遽笑韩、柳非古,与夫一字一语,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。
后一义如:
唐律由初而盛,由盛而中,由中而晚,时代声调,故自必不可同。然亦有初而逗盛,盛而逗中,中而逗晚者。何则?逗者变之渐也,非逗故无繇变。……学者固当严于格调,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,中唐人无一语落盛,则亦固哉其言诗矣。(www.xing528.com)
求之其前再求之其后,宗主一家再博取数家,那么,虽仍是格调说,便没有格调说的流弊。
这样,我们又可以称他为格调派的修正者。
元瑞诗论,全出于大美、少美,而以得于少美者为尤多。他本于大美“师匠宜高”之语,他又本于少美“非逗则无由变”之语,于是一方面尚格,一方面论变。此二者一是文学批评家品评的标准,一是文学史家流别的识鉴,可以冲突,也可以调和。即如他的《诗薮》于内编分体,于外编、杂编分时代,即是一以示其格,一以窥其变。不仅如此,他于内编常讲到各种体制之流变,而于外、杂编的分别,却以唐以前诗入外编,宋诗入杂编,仍有上下其手的意思。我们于此,可知他的诗论是欲调和此二端的。
《诗薮》中论诗主变的话,触目皆是,不可胜举。正因他论诗主变,所以尚有不主模拟之论。如云:
上下千年,虽气运推移,文质迭尚,而异曲同工,咸臻厥美。《国风》、《雅》、《颂》温厚和平,《离骚》、《九章》怆恻浓至,东西二京神奇浑璞,建安诸子雄瞻高华,六朝俳偶靡曼精工,唐人律调清圆秀朗,此声歌之各擅也。《风》、《雅》之规,典则居要;《离骚》之致,深永为宗;古诗之妙,专求意象;歌行之畅,必由才气;近体之攻,务先法律;绝句之构,独主风神;此结撰之殊途也。(内编一)
古人作诗各成己调,未尝互相师袭。以太白之才就声律,即不能为杜,何必遽减嘉州;以少陵之才攻绝句,即不能为李,讵谓不若摩诘!彼自有不可磨灭者,毋事更屑屑也。(内编六)
历代既声歌各擅,何必模拟!作家既各成己调,焉用师袭!论诗到此,似乎与前、后七子的理论也站在反对的立场了。然而不然,《诗薮》第一则就言:
四言变而《离骚》,《离骚》变而五言,五言变而七言,七言变而律诗,律诗变而绝句,诗之体以代变也。《三百篇》降而《骚》,《骚》降而汉,汉降而魏,魏降而六朝,六朝降而三唐,诗之格以代降也。(内编一)
他一方面承认体以代变,一方面却指出格以代降。这些正与上文所引一方面指出声歌各擅,而一方面却复言结撰殊途,双管齐下,正是同样的用意。他尽管可以承认变,可以声歌各擅,但是不能不承认结撰殊途。结撰殊途,即是各体有各体之高格,而不应取法乎下了。所以他说:“行远自迩,登高自卑,造道之等也;立志欲高,取法欲远,精艺之衡也。”他再举例以说明之云:“登岱者必于岱之麓也,不至其颠非岱也,故学业贵成也。不至其颠犹岱也,故师法贵上也。登龟蒙、凫绎峰者即跻峰造极,龟蒙、凫绎已耳。由龟蒙、凫绎而岱焉,吾未闻也。”这是他的巧为调和之一,李维桢《大泌山房集》二十一《亦适编序》也有同样的意思。
不仅如此,《诗薮》第二则又云:
曰风、曰雅、曰颂,三代之音也。曰歌、曰行、曰吟、曰操、曰词、曰曲、曰谣、曰谚,两汉之音也。曰律、曰排律、曰绝句,唐人之音也。诗至于唐而格备,至于绝而体穷,故宋人不得不变而之词,元人不得不变而之曲。词胜而诗亡矣,曲胜而词亦亡矣。明不致工于作,而致工于述,不求多于专门,而求多于具体,所以度越元、宋,苞综汉、唐也。(内编一)
这样一说,于是反于正者固为变,而合于正者也为变。致工于作者宜变,致工于述者不必变。明人复古,却正以复古为变。这在复古运动上找到崭新的理论,又是他的巧为调和之一。一般反对复古论者都以“变”为中心,而他却于变的理论上建设他的复古论。当时李维桢之《閅州集序》(《大泌山房集》十一)称明文兼周、汉,而其所以兼周、汉之故,在体备用繁,若周之无可益;又在法戒前代,若周之无不监。而閅州之长即在“能以周、汉诸君子之才,精其学而穷其变,文章家所应有者无一不有”。这与胡氏所言若相印合。我们于此,可以看出明代文学之风气也可以看出明代复古论之根据。
他又本于大美“法家严而寡恩”之说,与少美所谓“趣在有意无意之间,使人莫可捉着”之语,于是一方面尚法,一方面又重悟。《诗薮》中云:“汉唐以后谈诗者吾于宋严羽卿(严羽字仪卿,明人多误作“严仪”字“羽卿”,或当时自有所据)得一悟字,于明李献吉得一法字,皆千古词场大关键。第二者不可偏废:法而不悟,如小僧缚律;悟不由法,外道野狐耳。”(内编五)他是要这样调剂于悟与法之中,所以,当然的,由格调折入到神韵了。说得更明白一些的,如云:
作诗大要不过二端,体格声调、兴象风神而已。体格声调,有则可循;兴象风神,无方可执。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,声雄调鬯,积习之久,矜持尽化,形迹俱融,兴象风神,自尔超迈。譬则镜花水月,体格声调,水与镜也;兴象风神,月与花也。必水澄镜朗,然后花月宛然;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!故法所当先,而悟不容强也。(《诗薮》内编五)
他是欲从有则可循者进至无方可执,所以由格调以折入神韵。而他同时复以为“必水澄镜朗,然后花月宛然”,所以仍以为“法所当先”。沧浪镜花水月之喻,犹嫌过于抽象,无由入之途,无用力之方,而他则把此种理论建筑在格调说上面。这尤是他的巧为调和之处。
不仅如此,他再说到诗与禅异的地方,说到诗于悟后之依旧不能离法。他说:
严氏以禅喻诗,旨哉!禅则一悟之后,万法皆空,棒喝怒呵,无非至理。诗则一悟之后,万象冥会,呻吟咳唾,动触天真。然禅必深造而后能悟,诗虽悟后仍须深造。自昔瑰奇之士,往往有识窥上乘,业阻半途者。(《诗薮》内编二)
这样说,诗不是一悟之后可以舍筏而废法。所以他的诗论,始终不离其宗,依旧建筑在格调说上面。这更是他的巧为调和之处。由前者言,他有些倾向何仲默,而不甚赞成李献吉之拟则前人。由后者言,他又有些倾向李献吉,而不赞同何仲默之舍筏登岸。李、何论诗,到此始得到调和,始成为一贯的主张。胡应麟之诗论,其所以有价值者在此。
《诗薮》中又有几句很精到的话:“变主格,化主境。格易见,境难窥。变则标奇越险,不主故常;化则神动天随,从心所欲。”以前所引他所谓体以代变,格以代降云云,即是指变而言。此处所引论诗主悟诸说,即是指化而言。于是他的诗论又在这方面得到了连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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