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世贞,字元美,太仓人,与弟世懋并以诗文为世重,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,晚年渐造平淡,所著有《閅州山人四部稿》等。《明史》二百八十七卷《文苑》有传。
张汝瑚之为《王閅州传》称:“先生少时才情意气皆足以绝世,为于鳞七子辈捞笼推挽。门户既立,声价复重,譬乘风破浪,已及中流,不能复返。迨乎晚年,阅尽天地间盛衰祸福之倚伏,江河陵谷之迁流,与夫国事政体之真是非,才品文章之真脉络,而慨然悟水落石出之旨于纷浓繁盛之时,故其诗若文尽脱去牙角绳缚,而以怡淡自然为宗。”这诚是事实,而且亦不是张氏一人之私言。不过,我们于此要更进一步,说明元美才情本不与于鳞相同。此种异趣之处即在少时已如此,不必至晚年而始显。汪道昆之序其《四部稿》称:“于鳞于古为徒,其书非先秦两汉不读,其言非古昔先王不称。元美于书无所不读,于体无所不谙。……大较于鳞之业专,专则精而独至,元美之才敏,敏则洽而旁通。”据是,可知李、王才情本不相同。
因此,他的诗论虽仍是格调说,然于正之外兼承认变。他欲于第一义之诗取其格,于第一义以外之诗博其趣,这便与北地(李梦阳)、历下(李攀龙)稍有出入。此义见其所撰《艺苑卮言》。他说:
世人选体,往往谈西京、建安,便薄、陶谢,此似晓不晓者。毋论彼时诸公,即齐梁纤调,李杜变风,亦自可采。贞元而后,方足覆瓿。大抵诗以专诣为境,以饶美为材,师匠宜高,捃拾宜博。(《卮言》一)
他论选体而兼及李、杜,便与高谈汉魏者不同。“师匠宜高,捃拾宜博”,这在格调说中已可谓变了。不仅如此,他再序慎子正的《宋诗选》,谓:
自北地、信阳显弘正间,古体乐府非东京而下至三谢,近体非显庆而下至大历,俱亡论也。二季(宋元)繇是屈矣。吴兴慎侍御子正,顾独取《宋诗选》而梓之,以序属余。余故尝从二三君子后,抑宋者也。子正何以梓之,余何以从子正之请而序之?余所以抑宋者,为惜格也。然而代不能废人,人不能废篇,篇不能废句,盖不止前数公(指欧、梅、苏、黄)而已。此语于格之外者也。今夫取食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比之,奚啻食色重。夫医师不以参苓而捐溲勃,大官不以八珍而捐胡禄障泥,为能善用之也。虽然,以彼为我则可,以我为彼则不可。子正非求为伸宋者也,将善用宋者也。(《弇州山人续稿》四十一)
在此文中,虽仍不废格调派的主张,不变格调派的立场,然而既可用宋,就没有不读唐以后书这般严格了。李维桢《宋元诗序》谓:“顷自二三大家,王元美、李于田、胡元瑞、袁中郎诸君以为有一代之才即有一代之诗,何可废也,稍为摘取评目。”(《大泌山房集》九)便可知由这一点言,王世贞与袁中郎并没有什么分别。
因此,他论学古,常讲到离合问题。如其《李氏拟古乐府序》云:“夫合而离也者,毋宁离而合也者,此伯承旨也。”(《四部稿》六四)又《艺苑卮言》云:“法合者必穷力而自运,法离者必凝神而并归。合而离,离而合,有悟存焉。”(卷一)这些话中,都可看出他学古的标准。离合问题本不始于閅州,其语实本于何景明“意象应曰合,意象乖曰离”二语。由这方面言,王与何的意见为近,盖所谓舍筏登岸,本不应以模拟为事。何之与献吉,与王之与于鳞,颇有些类似,都想从格调入,而不一定从格调出。所以他《与吴明卿书》曾说:“不佞伤离,于鳞伤合。”(《四部稿》一二一)同道异趋,这便是何、王高处。
王氏诗论,可以说是格调派之转变者。王氏之解释格调,是:“才生思,思生调,调生格。诗即才之用,调即诗之境,格即调之界。”(《艺苑卮言》一)他说明格调之别,原由于才思之关系,此便是献吉、于鳞之所未发。有此探源穷本之论,那么拘泥于形貌求之,当然虽合而实离了。
然则,閅州的主张是如何呢?他是以格调说为中心,而朦胧地逗出一些类似性灵说与神韵说的见解,所以只是格调说之变。关于第一义之悟,他是承认的,而且是赞同的。他说:
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后文,吾始甚狭之,今乃信其然耳。记闻既杂,下笔之际,自然于笔端搅扰,驱斥为难。(《艺苑卮言》一)
于是他取第一义的佳作,“熟读涵泳之,令其渐渍汪洋,遇有操觚,一师心匠,气从意畅,神与境合,分途策驭,默受指挥”,这是所以要学第一义诗的理由。他再说:“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,然使招之而后来,麾之而后却,已落第二义矣。”(均见《艺苑卮言》一)讽诵之久,神与古会,于是操觚之时,亦气从意畅,神与境合,虽出于古而依旧一师心匠。这即是随园所谓不使古人白昼现形的意思,所以我说有些类似性灵说的见解。
不仅如此,他于《徐汝思诗集序》再说明诗必盛唐之旨。他说:
夫近体为律,夫律法也,法家严而寡恩;又于乐亦为律,律亦乐法也,其翕纯皦绎,秩然而不可乱也。是故推盛唐。盛唐之于诗也,其气完,其声铿以平,其色丽以雅,其力沉而雄,其意融而无迹,故曰盛唐其则也。(《四部稿》六五)(www.xing528.com)
据此理由,他不赞成一般“窃元和、长庆之馀似而祖述之”的人,因为“气则漓矣,意纤然露矣,歌之无声也,目之无色也,按之无力也。”(见同上)这也是取则第一义诗的理由。然而称到盛唐之诗,其意融而无迹,那便很带些神韵的意味了。《艺苑卮言》中再有一节说到学古而化的境界,谓:“西京、建安,似非琢磨可到,要在专习凝领之久,神与境会,忽然而来,浑然而就,无歧级可寻,无色声可指。”(《卮言》一)那更是类似神韵说的地方。
因为他有些近性灵说的见解,故其学古与于鳞不同。他于《答周俎书》中曾说明此义。他说:
始仆尝病前辈之称名家者,命意措语,往往不甚悬殊,大较巧于用寡而拙于用众。故稍反之,使庀材博旨,曲尽变风变雅之致,如是而已。至于山川土俗,出不必异,而成不必同,务当于有物有则之一语而会。昨者莅魏,行戍燕赵,其地莽苍磊块,故于辞慷慨多节而清厉。寻转治武林、吴兴间,其所遇清嘉而丽柔,故其辞婉而柔当于致。足下见仆魏诗而怪之,或见仆吴篇而合也。虽然,仆所不自得者,或求工于字而少下其句,或求工其句而少下其篇,未能尽程古如于鳞耳。(《四部稿》一二八)
作风须随境而变,这便是性灵派的主张。他《与徐子与书》谓:“自楚蜀以至中原,山川莽苍浑浑,江左雅秀郁郁,咏歌描写须各极其致。吾辈篇什既富,又须穷态极变,光景常新。……时名易袭,身后可念。”(《四部稿》一一八)这真是沉痛自悔的话。我们读閅州之诗,如《小伊州》、《书庚戌秋》事诸首,颇有晚唐风格,此外,有近白香山者,有近李义山者,与盛唐声调颇不相似。“时名易袭,身后可念”,恐怕是他从格调说转变之主要原因。其《金台十八子诗选序》云:“夫诗,心之精神发而声者也。其精神发于协气,而天地之和应焉;其精神发于噫气,而天地之变悉焉。”(《四部稿》六十五)又《章给事诗集序》云:“自昔人谓言为心之声,而诗又其精者。予窃以诗而得其人。……后之人好剽窃馀似,以苟猎一时之好,思踳而格杂,无取于性情之真,得其言而不得其人,与得其集而不得其时者,相比比也。”(《四部稿》六十九)这简直是性灵派的主张了。得其言而不得其人,与得其集而不得其时,这是后人诟病《四部稿》者,乃不谓于《四部稿》中竟有此语。
因为他有些近于神韵说的见解,故其论诗又与献吉不同。献吉之序徐昌谷诗称其大而未化,而閅州则谓:“昌谷之所不足者,大也,非化也。昌谷其夷、惠乎?偏至而之化者也。”(《四部稿》六十八,《青萝馆诗集序》)因此,他所谓化,亦与渔洋之见为近,而与献吉为远。《艺苑卮言》云:
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,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。此是法极无迹,人能之至,境与天会,未易求也。有俱属象而妙者,有俱属意而妙者,有俱作高调而妙者,有直下不偶对而妙者,皆兴与境诣,神合气完使之然。(卷一)
则于格调之中隐寓神韵之意。所以《艺苑卮言》之论五言绝句谓:“绝句固自难,五言尤甚,离首即尾,离尾即首,而要腹亦自不可少。妙在愈小而大,愈促而缓。吾尝读《维摩经》得此法,一丈室中置恒河沙诸天宝座,丈室不增。诸天不减,又一刹那定作六十小劫。须如是乃得。”(卷一)此种议论,已早抉发渔洋诗论之妙了。渔洋《香祖笔记》极称閅州“朦胧萌拆,情之来也;明隽清圆,词之藻也”数语(见卷八),亦即因其论诗宗旨有相似而已。又閅州称李白、王维、杜甫三家之诗“真是三分鼎足,他皆莫及也”(《读书后》三),这即后来渔洋推摩诘为诗佛之先声。二王诗论之相同多如此。
不过閅州总想巧于用众,所以仍落格调一派。他一方面说昌谷偏至而之化,一方面却说“昌谷偏工虽在至境,要不得言具体,何能化乎”(《四部稿》一二一,《与吴明卿书》);这不能不说是閅州受病之处。《四部稿》中诸体俱备,众格兼罗,大则大矣,而不能胜渔洋者正坐此。渔洋曾说过:“工于五言不必工于七言,工于古体不必工于近体。”(《居易录》十四)昌谷、渔洋正以偏拈一格见长,而閅州议其偏至,这即是格调与神韵论诗宗旨的分别。因此,渔洋之论王、孟,以为孟不如王者,其病在俗(见《渔洋诗话》及《香祖笔记》八),而閅州则以为由于才短(见《四部稿》六十四《谢茂秦集序》)。这即因二人立场不同,渔洋主神韵而閅州主格调的缘故。
明白这些关系,然后知道人以剽窃模拟病李、王者,而閅州却正不以剽窃模拟为然。如云:
剽窃模拟诗之大病,亦有神与境触,师心独造,偶合古语者,……不妨俱美,定非窃也。其次裒览既富,机锋亦圆,古语口吻间若不自觉。……近世献吉、用脩亦时失之,然尚可言。又有全取古文,小加裁剪,……已是下乘,然犹彼我趣合,未足致厌。乃至割缀古语,用文已陋,痕迹宛然,……斯丑方极。模拟之妙者,分歧逞力,穷势尽态,不唯放手,兼之无迹,方为得耳。若陆机《辨亡》、傅玄《秋胡》、近日献吉“打鼓鸣锣何处船”语,令人一见匿笑,再见呕哕,皆不免为盗跖、优孟所訾。(《艺苑卮言》四)
今天下人握夜光,途遵上乘,然不免邯郸之步,无复合浦之还,则以深造之力微,自得之趣寡。诗云,“有物有则”,又曰,“无声无臭”,……然则情景妙合,风格自上,不为古役,不坠蹊径者,最也。随质成分,随分成诣,门户既立,声实可观者,次也。或名为闰继,实则盗魁,外堪皮相,中乃肤立,以此言家,久必败矣。(《艺苑卮言》五)
他也正看到格调派的流弊,徒摹声响,不见才情,所以他要有些转变。后人只知閅州自悔其所作《卮言》,而不知即就《卮言》论之,其论调本不偏于一端。钱牧斋《列朝诗集》谓:“今之君子,未尝尽读閅州之书,徒奉《卮言》为金科玉条,之死不变,其亦陋而可笑矣。”(《列朝诗集小传》上)然则死奉《卮言》者,其病根仍在不善读《卮言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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