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、方以后,一般道学家之诗论大都衍其馀绪,陈陈相因,无可论述。求其比较可以特别举出者,则有薛長与陈献章。薛長字德蕴,号敬轩,河津人。陈献章,字公甫,号白沙子,新会人。均载《明史·儒林传》。他们论诗,不若宋、方之偏,其影响所及,反与后来主张师心的公安派为近。诗论之由师古而转为师心,陈白沙便是中间重要的枢纽。
薛長所著有《薛文清集》二十四卷。其《读书录》卷四有《诗评》数则,比较重要。如云:
少陵诗曰:“水流心不竞,云在意俱迟。”从容自在,可以形容有道者之气象。“寂寂春将晚,欣欣物自私”,可以形容物各付物之气象。“江山如有待,花柳自无私”,唐诗皆不及此气象。
此以有道为言,虽似偏于道的方面,然以气象言诗,便不纯是道学的见地。形容有道者之气象,形容物各付物之气象,即邵康节所谓“诗写心造化”与“以物观物”之意。道学与诗惟有在此种见地上可以联贯起来。一方面是从容自在、不以物累情,一方面又是悠然自得,不是浮光掠影。做人到此,人品自高,做诗到此,诗品亦绝。因此,他的诗也有陶、韦遗风。(见《四库总目》一七○《薛文清集提要》)此种诗,可以一言契道,而不坠理窟,不落理障,同时也不致破诗人之格。他又说:
凡诗文出于真情则工,昔人所谓出于肺腑者也。如《三百篇》、《楚词》、武侯《出师表》、李令伯《陈情表》、陶靖节诗、韩文公《祭兄子老成文》、欧阳公《泷冈阡表》,皆所谓出于肺腑者也,故皆不求工而自工。故凡做诗文皆以真情为主。
论诗以真情为主,可谓更不沾染道学的臭味了。此种论调似较宋濂、方孝孺为通达一些,修正一些。
白沙之学,以虚为基本,以静为门户,是曾点、邵雍一流,所以有人谓其近禅,实则白沙《复赵提学书》中并不承认是禅。不过其学是否近禅,固是另一问题。而其学既以虚静为主,当然影响到诗的作风。《四库总目》称:“其诗文偶然有合,或高妙不可思议;偶然率意,或粗野不可响迩。……盖以高明绝异之姿,而又加以静悟之力,如宗门老衲,空诸障翳,心境虚明,随处圆通,辨才无碍。有时俚词鄙语,冲口而谈;有时妙义微言,应机而发。”(卷一七○)洵为定评。其高妙不可思议者,即王世贞所谓“其妙处超于法与体与题之外”者,偶然读之真可以“或倦而跃然以醒,不饮而陶然以醉”。其粗野不可响迩者,又即王世贞所谓“诗不入法,文不入体,又皆不入题”之意(见《閅州山人续稿》,《书白沙集后》)。盖自宋以后,儒者不留意于文章,于是高自位置,转以能破诗人之格者为风雅嫡派。此种理论,未尝不持之有故,然而终不足以服诗人之心。即因其高处固能别出手眼,脱略凡近,而率意之作,终究不免落禅家偈子。所以白沙之诗,遂亦兼有此两极端的评语。(www.xing528.com)
白沙于《夕惕斋诗集后序》云:“受朴于天,弗凿以人。禀和于生,弗淫以习。故七情之发,发而为诗,虽匹夫匹妇胸中自有全经。此风雅之渊源也。”(《白沙集》一)此所谓风雅渊源,固是道学家的论诗主张,而诗人之尚平淡、主性灵者亦如此。道学家之诗,虽为诗人所不取,然其议论不可谓不正。诗人之诗,道学家也承认其工,然而有所不足者,正因他饰巧夸富,有媚人耳目的嫌疑。“言为心声”、“诗以言志”,这是任何诗人任何道学家所共同公认的原则。他即在此种共同公认的基地上建立他的诗论。其《认真子诗集序》云:
形交乎物动乎中,喜怒生焉。于是乎形之声,或疾、或徐、或洪、或微,或为云飞,或为川驰。声之不一,情之变也。率吾情,盎然出之,无适不可。(《白沙集》一)
以真情为主而欲率情而言,这原与薛敬轩同样主张。只有此种七情所发之诗,才可以上明三纲、下达五常,小用之而小、大用之而大。妙机所触,天和所发,不计赞毁,亦何论工拙!在人家看到他的诗高下不一,而他只是写他一时灵机,信口言、信手写,根本不顾流俗之毁誉。以至人为至言,诗之妙用至是无穷。所以说:
天道不言,四时行,百物生。焉往而非诗之妙用!会而通之,一真自如,故能枢机造化、开阖万象,不离乎人伦日用而见鸢飞鱼跃之机。若是者可以辅相皇极,可以左右六经而教无穷,小技云乎哉!(《夕惕斋诗集后序》)
本斯以言,似乎白沙之论诗主张与敬轩无大分别。然由二人之诗言,则率意之作敬轩较少,禅褐之语白沙为多。此其故,恐与二人学术有关。敬轩学宗程、朱,故诗有陶、韦遗风;白沙下开阳明,故诗又走入康节一路。程、朱一派的道学家往往推尊渊明,犹不欲破诗人之格。惟以无言自得为宗归于慈湖一派者,无论论学为诗,都重在山峙川流之妙,鸢飞鱼跃之机,于是不暇细择,便有出入规格处了。当时庄定山诗便与白沙同走一路,也即以其为学风气有些相近而已。看出此种关系,然后知道后来公安派虽为诗人,而以兼受李卓吾影响之故,也敢大胆地破诗人之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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