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濂,字景濂,浦江人,事迹具见《明史》一百二十八卷,兹不备述。他是明初大儒,又是开国名臣,所以他在明代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,颇为重要。
明代的文学与文学批评,有复古与启新二种潮流,宋濂便是明代复古潮流中的代表。而在明代的复古潮流中,又有学者主持之复古,与文人主持之复古,宋濂则属于前一种的复古。至文人主持之复古,再有秦汉与唐宋之分,但无论宗秦汉或宗唐宋,要之都重在文章形貌的方面。惟学者主持之复古,则文以唐宋为归,学以义理为宗,形式之外兼及内容,所以古文家推尊宋濂,理学家也推尊宋濂,总之由正统派的眼光看来,宋濂成为值得推尊的中心。
实在,宋濂也确有值得推崇的理由。他可以说是集以前正统派的大成,使古文道学合而为一,所以能有兼收并蓄的现象。现在,就其学统而言也可看出此关系。他是金华人,不能不受金华学风的影响。《宋元学案》说:“北山(何基)一派,鲁齐(王柏)、仁山(金履祥)、白云(许谦)既纯然得朱子之学髓,而柳道传吴正传以逮戴叔能、宋潜溪辈,又得朱子之文澜,蔚乎盛哉,是数紫阳之嫡子,端在金华也。”(卷八十二,论何北山学)又说:“金华之学自白云一辈而下,多流而为文人。夫文与道不相离,文显而道薄耳,虽然,道之不亡也犹幸有斯。”(同上,论宋潜溪学)所以由金华学风而言,宋氏当然可以古文名世。假使再问金华学风,何以由道而转变到文,那么,须知北山以前,金华学风早已有此倾向。金华学风的开山祖师,当推吕东莱(祖谦)。全祖望《同谷三先生书院记》称:“朱学以格物致知,陆学以明性,吕学则兼取其长,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。”(《鲒埼亭集》外编十六)所以由东莱学风而言,根本不严洛、蜀之辨,对于宋代的古文家也是相当推崇的。那么,流风所播,金华学者由理学而趋于文学,原也无足怪了。这样,《宋元学案》列宋濂为吕学续传(卷五十一)可谓独具只眼。
上文所云,犹只说明了潜溪文的渊源,至于他诗的渊源,我们又不要忘了他迁居浦江的一段事实。宋氏在《浦阳人物记》卷下说:“方凤尝与闽人谢翔,括人吴思齐为友,——思齐则陈亮外曾孙,翔则文天祥客也。——皆工诗,皆客浦阳,浦阳之诗为之一变。”又称方凤见了吴莱,叹曰:“明敏如吴莱,虽汝南应世叔不是过也。悉以其学授焉。”而宋濂又是自己说尝受学于立夫(吴莱),所以宋氏在这方面的渊源,又是全受浦江人物的影响。
这样,所以宋濂在明初是极重要的文学家。他是文人,是诗人,而又不仅仅限于文人或诗人。以他这样的学统关系,而又逢到元运告终,政治上起了一大变动,复古思想当然趁此机会勃发起来。时势造英雄,他便因此成为时代思想的代表者。
但是,他虽是时代思想的代表者,而论他的成就在思想方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建立。他可谓是思想的继承者,而不是思想的开创者。他的重要,不过与后来文人所主持之复古潮流,有些不同而已。他于《赠梁建中序》中分文人为三级:“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,其德之立,宏深而正大,则其见于言,自然光明而俊伟,此上焉者之事也。优柔于艺文之场,餍饫于今古之家,搴英而咀华溯本而探源,其近道者则而效之,其害教者辟而绝之,俟心与理涵,行与心一,然后笔之于书无非以明道为务此中焉者之事也。其阅书也搜文而摘句,其执笔也厌常而务新,昼夜孜孜,日以学文为事……此下焉者之事也。”他再说:“上焉者吾不可得而见之,得见中焉者斯可矣。”他再说:“余自十七八时,辄以古文辞为事,自以为有得也。至三十时顿觉用心之殊,微悔之,及逾四十,辄大悔之。然如猩猩之嗜屐,虽深自惩戒时复一践之。五十以后,非惟悔之,辄大愧之;非惟愧之,辄大恨之。自以为七尺之躯,参于三才,而与周公、仲尼同一恒性,乃溺于文辞,流荡忘返,不知老之将至,其可乎哉。自此焚毁笔砚,而游心于沂泗之滨矣。”(《宋学士全集》九)所以他是想从“中焉者”以进到“上焉者”的文人。因此,他虽与仅仅以学文为事的文人不同,但终究只成为文人而不成为思想家。
同时,也正因他不是思想家,所以没有道学家的偏执。朱、陆之辨,陈、朱之争,在他以为都不成问题。盖他所谓道,是广义的道,不限于道学家所探讨的道。广义之道是宇宙间的条理,即所谓自然之道。狭义之道,是人为的社会纪律,而儒家之所谓道,大都属于这一方面。此意在上卷第五篇论到《文与文化》一节即已分别说明。后来儒家之道又演化为二途,一重实际,一重理论。重实际的偏于应用,成为政治家的见解;重理论的偏于思索,成为道学家的哲学。前者以社会为对象,所讲的乃是治人之道;后者以一己为对象,所体会的常在身心几微之间,而成为修己之道。因此,同样的讲儒家之道而宗旨意趣各不相同。宋濂《送翁好古教授广州序》云:“今我圣明一遵三代为治,初入小学习以礼乐射数,及升大学则明修己治人之道。”(《宋学士全集》八)可知他所谓道本是兼此两方面的,所以我们称他为道的继承者。
他所谓道,既是广义的道,故所谓文也是广义的文。其《讷斋集序》云:
凡天地间青与赤谓之文,以其两色相交彪炳蔚耀,秩然而可睹也。故事之有伦有脊错综而成章者;皆名之以文。……斯文也,非指夫辞章而已也。(《宋学士全集》十八)
此外,如《曾助教文集序》称“天地之间万物有条理而弗紊者莫非文,而三纲九法,尤为文之著者”(《宋学士全集》七)。如《文原》上篇称“凡有关民用及一切弥纶范围之具,悉囿乎文”(《宋学士全集》二十五)。都是这些意思。盖他所谓“文”,即是自然现象间有条理而弗紊的物,后来取法乎此,以成有条理而弗紊的事,再后来,事为既著,于是再记载之以有条理而弗紊的文,然后可以行远。所以辞翰之文乃是后起之事而非为文之本。为文之本,即在这些三纲九法上面,所以他再说:“传有之,三代无文人,六经无文法。无文人者动作威仪人皆成文;无文法者,物理即文,而非法之可拘也。”(《曾助教文集》序)
因此,他的复古旨趣,是想于古人之辞以窥古人之事,则文非虚设;再于古人之事以窥古人之学,则道亦非空谈。他在《师古斋箴》中说:“所谓古者何?古之书也、古之道也、古之心也。道存诸心,心之言形诸书,日诵之、日履之,与之具化,无间古今也。若曰专溺辞章之间,上法周虞,下蹴唐宋,美则美矣,岂师古者乎?”(《宋学士全集》十五)据是,可知他所谓古,有道有文。由道与文,以进窥古人之心,于是所谓“圣贤之精微常流行于事物”者亦可得而见。正因他这样复古,故其学虽不如宋儒所见之精,却比宋儒所见为大。
论道,论文,他觉得都是后人提出的问题。他直溯往古,而欲综合这一些无谓的分别与争论,于是他只提出宗经。宗经,则道在是,文在是,学亦在是,事功亦在是。他有这样伟大的魄力,当然不暇精究性理之微。我称他是道的继承者,而不是思想的开创者,也并不为贬辞。
论到此,有三篇文辞很重要,一篇是《经畬堂记》(《宋学士全集》二),一篇是《六经论》(《宋学士全集》二十八),一篇是《浦阳人物记》的《文学篇序》。他以为经中有心学、有理学。《六经论》中说:“六经皆心学也,心中之理无不具,故六经之言无不该,六经所以笔吾心之理者也。……人无二心,六经无二理,因心有是理,故经有是言。”这样一说,于是因经的关系打通了朱、陆之异。他又以为经中有义理、有事功。《经畬堂记》说:“有汉以降,圣贤不作,异说滋横,凡外夷小道,以及星历地理、占卜医养、种树养马诡诞浅近之言,皆以经名,千余年间,时益岁加,书之以经名者,布乎四海之内。学者眩于其名趋而陷溺焉者甚众,而五经孔孟之道晦矣。然非彼之过也,学五经孔孟者不能明其道,见诸事功故也。夫五经孔孟之言,唐虞三代治天下之成效存焉,其君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,其臣皋、夔、益、契、伊、傅、周公,其具道德、仁义、礼乐、封建、井田,小用之则小治,大施之则大治,岂止浮辞而已乎。”这样一说,于是又因经的关系沟通了陈、朱之争。他再以为经中有文有道。《文学篇序》说:“文学之事自古及今,以之自任者众矣,然当以圣人之文为宗。……天地之间,至大至刚,而吾籍之以生者,非气也耶?必能养之而后道明,道明而后气充,气充而后文雄,文雄而后追配乎圣经,不若是不足谓之文也。”这样一说,于是又因经的关系泯除了洛、蜀的界限。
如上所述,宋濂的复古理论是这样:古之所以当复与古之所以可复,即因心同理同,即因天不变道亦不变。“六经皆心学也”,这可以说是他的创见。“经有显晦,心无古今,天下岂无豪杰之士,以心感心于千载之上者哉!”这是他《六经论》中的话,也即是他所以要师古之心的理由。文章以经为宗,即所谓师古之书;经中有道,故又须师古之道;再穷究下去,道基于心,于是要师古之心。能师古圣之心,才可以发展开去,见之于事功,发之为文章。故由圣作言,则基于心以见道,本于道以为经;由学者言,则必由经以窥道,由道以师心。这是他以文为中心而建立的复古理论。
他再在《文说》一文中说明之云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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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者,果何繇而发乎?发乎心也。心乌在,主乎身也。身之不修而欲修其辞,心之不和而欲和其声,是犹击缶而欲合乎宫商,吹折苇而冀同乎有虞氏之箫韶也,决不可致矣。
曷为不思乎圣贤与我无异也?圣贤之文若彼,而我之文若是,岂我心之不若乎,气之不若乎否也?特心与气失其养耳。圣贤之心,浸灌乎道德,涵泳乎仁义,道德仁义积,而气因以充,气充,欲其文之不昌,不可遏也。今之人不能然,而欲其文之类乎圣贤,亦不可得也。……
然则何为而后可为文也?盖有方焉。圣贤不可见矣!圣贤之为人,其道德仁义之说存乎书。求而学焉,不徒师其文而师其行,不徒识诸心而征诸身,小则文一家,化一乡,大则文被乎四方,渐渍生民,贲及草木,使人人改德而易行,亲亲而尊尊,宣之于简册,著之于无穷,亦庶明道而立教,辅俗而化民者乎?呜呼!我何由而得见斯人于斯世也!我何为不思夫圣贤之盛也。(《宋学士全集》二十六)
圣贤之学,一方面穷乎天地之际,察乎阴阳之妙,以使自然律成为人伦律;一方面反之于身,养之于心、参之于气,复由宇宙观而转为人生观;治人修己,合而为一,充之于内者如此,发之于文者也如此,所以其文为不可掩。后人无圣人之天生睿知,所以只能“独抱遗经而体验之,一言一辞皆使与心相涵”(见《六经论》),然后为以心感心,然后也能为圣贤之文。“圣贤与我无异”,这即是他以学古为自己鞭策的地方。
上所论述,总觉关于论道的成分多,论文的成分少。现在且就古文家所注重的才与气的问题,以看宋氏的议论是如何?
论才,他以为是文之体,颇与古文家之论调为近。他说:
才,体也;文,其用也。天下万物,有体斯有用也。若稽厥初,玄化流行,品物昭著,或洪或纤,或崇或卑,莫不因才之所受而自文焉,非可勉强而致也。……有一人之人,有十人之人,有百人之人,有千万人之人,有亿兆人之人,其赋受有不齐故其著见亦不一而足。所谓亿兆人之人,圣人是也;千万人之人,贤人是也,百十人之人,众人是也。众人之文不足论。贤人之文,则措之一乡而准,措之一国而准,措之四海而准。圣人之文则斡天地之心,宰阴阳之权,掇五行之精,无巨弗涵,无微弗摄。雷霆有时而藏,而其文弗息也;风云有时而收,而其文弗停也。日月有时而蚀,而其文弗晦也;山崖有时而崩,而其文弗变也。其博大伟硕,有如此者!而其运量则不越乎伦品之间,盖其所禀者盛,故发之必弘,所予者周,故该之必备。呜呼,此岂非体大而用宏者欤?(《宋学士全集》七,《灵隐大师复公文集》序)
说来说去,依旧不脱道学家的见解。他归结到圣人之文由于有圣人之才,那么,他所谓才,仍即是上文所谓天生睿知的才。
论气,莫详于《文原》下篇,而他于《苏平仲文集序》亦发其义。他说:
古之为文者未尝相师,郁积于中,摅之于外,而自然成文。其道明也,其事核也,引而伸之,浩然而有馀,岂必窃取辞语以为工哉?自秦以下,莫盛于宋,宋之文莫盛于苏氏。若文公之变化傀伟,文忠公之雄迈奔放,文定公之汪洋秀杰,载籍以来,不可多遇,其初亦奚暇追琢饰绘以为言乎?卒至于斯极而不可掩者。其所养可知也。近世道漓气弱,文之不振已甚,乐恣肆者失之驳而不醇,好摹拟者拘于局而不畅,合喙比声,不得稍自凌厉以震荡人之耳目。譬犹敝帚漏卮,虽家畜而人有之,其视鲁弓郜鼎亦已远矣。每读三公之文未尝不太息也。
此文所论,以三苏为标准,也即因论文言气与论文言道本不相冲突。宋孝宗为《东坡文集赞序》即说过:“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节;立天下之大节,非其气足以高天下者未之能焉。……盖存之于身谓之气,见之于事谓之节。节也,气也,合而言之,道也。以是成文,刚而无馁,故能参天地之化,关盛衰之运。”这样言气,仍与道合。而宋氏所论,正与宋孝宗所言为近。《文原》下云:“为文必在养气。气与天地同,苟能充之,则可配序三灵、管摄万汇。不然,则一介之小夫尔。……气得其养,无所不周,无所不极也;揽而为文,无所不参,无所不包也。……呜呼,斯文也,圣人得之则传之万世为经;贤者得之则放诸四海而准。辅相天地而不过,昭明日月而不忒,调燮四时而无愆,此岂非文之至者乎?”(《宋学士全集》二十五)那么,他所谓气,仍是上文不欲心气失养的意思。所以宋氏论气,仍可视为道学家的意见。
宋氏论文,颇与郝经相近。郝经《文弊解》云:“方今道丧时弊,正气湮塞,生民坠溺,志士振起之秋也;可拘于虚文,溺于浅辞哉!”(《陵川集》二十)而宋氏《自题画像赞》亦云:“吾心与天地同大,吾性与圣贤同贵,奈之乎随于曲学,局乎文艺,忘其真实之归,溺此浮华之丽!”(《宋学士全集》三十)是则他们二人对于文艺的态度也有些相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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