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于诗,则将孙所论,多与巽斋不合;不仅将孙,即须溪论诗已与巽斋不同。巽斋太偏于道学,甚至谓诗不惟有妨于学,亦正与学背驰,(见《送谌自求归建昌序》)则较玩物丧志之说更走极端了。所以他说:“予所不能者今人诗也;不能今人之诗定非欠事。”(《巽斋文集》十二,《李瑞卿诗序》)抱此态度,又何必论诗,当然刘氏父子不会与之相同。
将孙诗论之受时人影响者,不是巽斋,而是赵文。赵文,字仪可,一字惟恭,号青山,庐陵人,宋末入太学为上舍,宋亡依文天祥,嗣与天祥相失,遁归故里,后为东湖书院山长,选授南雄文学,所著有《青山集》。刘氏《养吾斋集》(二十九)有《赵青山先生墓表》,极推崇其文学,谓庐陵自巽斋而后,惟须溪与青山相继。是其学当出于巽斋,而将孙亦曾深受其影响。
青山论文主张文行相合。他于《萧文孙字说》中曾说明此意。他以为“教人非文无以寓吾教”,所以“子以四教文行忠信”,不妨文在行前;他又以为“学者之为学,必于事亲敬长、应事接物之间先尽其道,而后用力于文,乃为知所先后”,所以“行有馀力,则以学文”,又不妨文在行后。(见《青山集》五)这虽是传统的见解不足见其特点,然而却因文与行之关系,而主张文行都要光明磊落,那么便由道学的见地转为性灵的倾向了。其彭丙翁名字说云:
君子小人之分,阴阳而已矣。阳者常明,而阴者常暗,必然之理也。……凡人之行事使人皆可知、皆可见,入而对家人妇子,出而对乡里朋友,无诡迹、无□容,此君子之行也。以至一话一言,以至引笔为文,亦必光明易直,使人读之而可晓、考之而有证者,此君子之言也。今之君子,吾不敢知其行为,其见之言语文字间,吾有屡读而不可晓者矣,则吾惧其心术之亦然也。文如诸葛亮,字如颜鲁公,岂不磊落正大,可见其心事哉!(《青山集》五)
由于文与行的关系之密,于是悟到文与行的气象之同。由于文与行的气象之同,于是再悟到文须“光明易直,使人读之而可晓、考之而有证”,这俨然是后来袁子才所谓“暴生平得失于天下”的主张了。文之吞吐掩抑,说得隐隐约约者,所谓阴者常暗;文之倾筐倒箧,一泻无余,说得痛快淋漓者,所谓阳者常明。以此论文,确亦是观文与观人之一法。《四库总目提要》称赵氏诗文“皆自抒胸臆绝无粉饰,亦可谓能践其言矣”。他便是这般由道学而转向到性灵的;他便是这般由论文的见解以建立其诗论的。因此,他的诗论虽有性灵的倾向,不免依旧带些道学的意味。
其《郭氏诗话序》云“古之为诗者,率其情性之所欲言”,这可谓是性灵说了,然而下文一转谓“惟先王之泽在人,斯人情性一出于正,是则古之诗已”(《青山集》一)。那么,他一方面说“率其情性之所欲言”,一方面却说“情性一出于正”,便成为道学化的性灵说了。下文再说到后人之诗所以不如古的原因,乃由于“先王之泽远而人心之不古”,则更是道学的见解了。
因此,他论诗虽常讲到情性,然而此所谓情性,必须形全神完,必须能有安贫乐道的修养,所以成为道学化。其序萧汉杰的《青源樵唱》谓:
彼樵者山林草野之人,其形全,其神不伤,其歌而成声,不烦绳削而自合。宽闲之野,寂寞之滨,清风吹衣,夕阳满地,忽焉而过之,偶焉而闻之,往往能使人感发兴起而不能已,是所以为诗之至也。后之为诗者,率以江湖自名。江湖者,富贵利达之求,而饥寒之务去,役役而不休者也。其形不全而神伤矣,而又拘拘于声韵,规规于体格,雕锼以为工,幻怪以为奇,诗未成而诗之天去矣。(《青山集》一)
此所谓“天”,即是性灵二字之注脚。愈与世尘远,则其天愈全;天愈全,则情性愈正。“至于拘拘于声韵,规规于体格,雕锼以为工,幻怪以为奇”者,则全是诗之“人”的方面的事。云人而存天,所以他的诗论是性灵说,然而天之去,又有形不全而神伤的关系,因此,他的诗论又成为道学化的性灵说。
此种见解,本从刘克庄、方回诸人之说得来,不过以其不欲“拘拘于声韵,规规于体格”,所以也有与袁子才相同之处。其《青原樵唱序》中称:“人人有情性,则人人有诗,何独樵者!”此即《随园诗话》所谓“村童牧竖一言一笑皆吾之师”(卷二)之意。其《黄南卿齐州集序》中谓:“诗之为道,譬之大风之吹窍穴,唱于唱喁,各成一音,刁刁调调,各成一态,皆逍遥,皆天趣。”(《青山集》二)此亦《随园诗话》所谓“诗如天生花草,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”(卷三)之意。正因人人有情性,人人欲率其情性之所欲言,所以可以各成一音、各成一态。性灵说之基本理论,在青山诗论中,已可说是大体完成了。(www.xing528.com)
青山所论是道学化的性灵说;将孙所论则为禅学化的性灵说。他说:
诗固有不得不如禅者也!今夫山川草木、风烟云月皆有耳目所共知识。其入于吾语也,使人爽然而得其味于意外焉,悠然而悟其境于言外焉。矫然而其趣其感他有所发者焉,夫岂独如禅而已。禅之捷解殆不能及也。然禅者借滉漾以使人不可测,诗者则眼前景望中兴古今之情性,使览者咏歌之、嗟叹之,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能已。登高望远、兴怀触目,百世之上、千载之下,不啻如自其口出,诗之禅至此极矣。(《养吾斋集》十,《如禅集序》)
他知道禅与诗之相通而又分别禅与诗之不同,则知以禅论诗而故弄玄虚以使人不可测者,不为将孙之所取。这是他所以异于沧浪而倾向于性灵的缘故。
禅尚实证实悟,而复济以性灵之说,自然不会蹈袭模仿,而论诗亦能尽诗之变。沧浪论诗所以反对苏、黄,即因知正而不知变的关系。将孙之父须溪于《赵仲仁诗序》中即已推崇文人之诗。他说:“诗犹文也尽,如口语,岂不更胜!”(《须溪集》六)所以将孙亦本此意,于《黄公诲诗序》发挥其义云:
诗与文岂当有异道哉!子曰“辞达而已矣”,辞而不达,谁当知者!故缩之而五七言,鬯之而长篇,发之而大制作,孰非文也,要于达而止。鹏之大也,斥□之小也,羽翼同,心腹手足无不同,一不具则非其物矣。讵有此然而彼不然者。往往窘步者借之以盖惭,而效罽者因之而丧我,甚可叹也。(《养吾斋集》十一)
他以为诗人之诗,正因不以文字为诗、议论为诗、学问为诗,于是“常料格外,不敢别写物色;轻愁浅笑,不复可道性情”(见同上)。只学昔人之格不知自写其情,只知学诗之正,不知尽诗之变,反而限制了性情。所以他的见解,显然与沧浪不同。
禅尚渐修而后能顿悟,所以他虽以性灵论诗而同时又不废工力,他于《本此诗序》云:“诗本出于情性,哀乐俯仰各尽其兴,后之为诗者锻炼夺其天成,删改失其初意,欣悲远而变化非矣。”(《养吾斋集》九)他本知道诗是直写性情,不是观美自鬻之技,用不到外饰。可是,自得之境、自然之趣,也非可以俯拾即是、率尔得之者。“积之不厚,则其发之也浅;发之不秾,则其感之也薄”(见《如禅集序》),因此,他仍注重在工力方面。禅家成功,原是从面壁九年得来的。他于《牛蓼集序》中再说:“学诗如学仙,时至骨自换,此语非无为言之也。予固身体而心验之矣。往尝写字恨不能如意,长者教予日久当自熟,当时尝以俗语反之云,佣书者不已久耶?既而写愈久愈多,笔下忽觉转换如移神,方悟其趣。诗亦若此,非可以颦龋效而得之也。”(《养吾斋集》十)可知顿悟之境原靠渐修,而自然之趣仍有赖于锻炼,所以他又不废改诗。其《蹠肋集序》云:“老杜有‘新诗改罢自长吟’之句,盖其句有未足于意,字有未安于心,他人所不知者,改而得意,喜而长吟,此乐未易为他人言,而作者苦心深浅自知,正可感也。”(《养吾斋集》十)这些话本与他禅学化的性灵说不相冲突。不仅如此,他再以为李长吉诗思深情浓,故语适称而不觉其刻划(见《养吾斋集》九,《刻长吉诗序》)。是则仅仅以眼前语众人意为真挚,而以信手拈出为自然者,又不为将孙之所取了。
他于《彭宏济诗序》云:“夫言亦孰非浮辞哉!惟发之真者不泯,惟遇之神者必传,惟悠然得于人心者必传而不朽。”(《养吾斋集》十一)所谓“发之真”即是他的性灵说;所谓“遇之神”,即是他的如禅说;所谓“悠然得于人心”,则于性灵与禅之外,更使之道学化了。其《魏槐庭诗序》中说:“诗者,固仁人志士、忠臣孝子之所为作也,岂真章句之巧而风月之尚哉!古所谓惊风雨、泣鬼神,非以其奇倔突兀,以其志也。”(《养吾斋集》十一)这即是“悠然得于人心”的解释。是则他的诗论,仍是出于青山的主张。
免责声明:以上内容源自网络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,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