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回字万里,号虚谷,歙县人,宋景定壬戌别省登第,官提领池阳茶盐,迁知严州,入元为建德路总管。所著有《桐江集》八卷,《桐江续集》三十七卷;其论诗者有《文选颜鲍谢诗评》四卷,《瀛奎律髓》四十九卷。方氏诗论具见于此四书中,而《瀛奎律髓》尤为重要。其《自序》云:“所选,诗格也;所注,诗话也,学者求之,髓由是可得也。”因此,方氏诗论之髓,亦可于是书求之。
然而,即就《瀛奎律髓》一书而言,一般人的毁誉亦太不一致。吴之振序此书称其学术之正,诠释之善,论世则使作者之心千载犹见,评诗则使风雅之轨后学可寻,推尊备至,极言其不可废。而纪昀于《瀛奎律髓刊误序》则又谓其选诗之弊有三:一曰矫语古淡,一曰标题句眼,一曰好尚生新;论诗之弊亦有三,一曰党援,一曰攀附,一曰矫激。诋誐攻击又不遗余力。实则都不免失之过偏。惟近人方孝岳所著《中国文学批评》一书,较能阐述虚谷论诗之旨,而此书也以这一章为较佳。
方孝岳氏称虚谷为宋末诗学界的大批评家,虽稍溢量,而谓其批评大致不背于南北宋多数诗人的观念,因称之为江西派的护法,而且也是江西派的救弊者,说得也尚中肯。他再举出一祖三宗之说以见与《江西宗派图》的不同;举出格调高胜之说以见学杜之方。于是得到结论,以为“方回确是江西派之起衰者”。一方面驳纪昀之说,一方面为方回迴护,论断亦尚谨严。所以我们于此,不想再说雷同的话。
我们要注意的乃是他如何建立这样的诗论。现在先就他的学诗经历言之。方氏集中有两篇文说得很明白。一篇是《送俞唯道序》(《桐江集》),又一篇是自撰《桐江续集序》(《桐江续集》三十二)。在此二文,可以看出他的诗先学张文潜,再学王安石,又次学苏舜钦、梅尧臣,而出入于杨万里与陆游。其后始归到江西派,“束之以黄、陈之深严,而参以简斋之开宏”。于是于诗始有所悟。最后,自言“于子朱子有得,追谢尾陶,拟康乐,和渊明,亦颇近矣”。那么,又关涉到他的学问问题。所以我们再应一看虚谷之所学。其《桐江续集序》中再论及读书之法,谓“五经一圣之言以为律令,九贤之言以为格式”。“五经者《易》、《书》、《诗》、《春秋》、《三礼》也。一圣者,孔子也;九贤者,周之四子颜、曾、思、孟,宋之五子周、二程、张、朱也。”那么,他又俨然成一道学界了。在此文中他以为“读书有法,作诗无法”。以前所谓学诗经历,都不成为作诗之法。只有“读书之法,即所谓作诗之法”。所以我们研究虚谷诗论,更应着眼在这一点。他的批评固然不背于南北宋多数诗人的观念,实在也不背于南北宋多数道学家的观念。固然,由方回人品言之,则如纪昀所谓“是依附名誉之私,非别裁伪体之道”,也不为诬。不过现在专就其文学批评而言,不妨宽恕一些。
因此,虚谷诗论所谓“格高”之说,可以有诗人的看法,同时也可以有道学家的看法。
由诗人的看法言,则“格高”二字诚是吕居仁所不曾说到。不过,我们应得追问何以江西派的建立者不提到此,而江西派的救弊者独拈出此。我以为这当是受《沧浪诗话》的影响。他受到沧浪所谓第一义的暗示,于是随其癖好,便以第一义归诸江西诗,而创所谓格高之论了。固然,“近世无高学,举俗爱许浑”,陈后山早已说过。虚谷之攻击四灵与许丁卯体,即可视为衍后山之馀绪。然而,如其《跋许万松诗》所谓“犹之奕然,师第一手不能过其师,必为第二手,苟仅师所谓第二手者必更低一着”(《桐江集》四),显然是受沧浪的影响。又如《律髓》卷一论选诗条例亦有“正法眼藏”之语,显然又是运用《沧浪诗话》中的术语。《沧浪诗话》之与江西诗虽处敌对地位,却不妨仍有相互的影响。
此是虚谷所以提出“格高”二字的原因。然而虚谷对于格高二字的解释,则依旧是江西诗人的见解,并不同于沧浪的见解。盖虚谷之所谓格高,即后山之所谓换骨。高格是换骨以后的境界,而不是沧浪所说的气象。后山诗云:“学诗如学仙,时至骨自换。”这两句话,我们以前论述后山诗论时,没法加以解释,因为也不需要加以解释。现在若用虚谷格高之论,以解释后山这两句话便很容易明白。《后山诗话》“宁拙毋巧,宁朴毋华,宁粗毋弱,宁僻毋俗”云云,固有语病,然而不能不承认这是江西诗人的话。因为虚谷所谓格高,即从拙朴粗僻上面产生的,不过说得更为圆到透澈而已。纪昀《瀛奎律髓刊误序》说虚谷“以生硬为高格,以枯槁为老境,以鄙俚粗俗为雅音,名为尊杜,而工部之精神面目迥相左也”。这即因不曾以换骨之说解释“格高”,所以不能明白。以“格高”解释换骨,而换骨之层次乃显;以换骨解释“格高”,于是所谓拙朴粗僻者也不致引起人家的误会。
于是,可一读虚谷之《程斗山吟稿序》。他说:
□(当是“老”字)杜□□(当是“上元”二字)元年庚子年四十八,至成都,大历元年丙午年五十四,至夔州。山谷论老杜诗,必断自夔州以后。试取其庚子至乙巳六年之诗观之,秦陇剑门,行旅跋涉,浣花草堂,居处啸咏,所以然之,故如绣如画。又取其丙午至辛亥六年诗观之,则绣与画之迹俱泯。赤甲白盐之间,以至巴峡洞庭湖湘潭,莫不顿挫悲壮,剥浮落华。今之诗人未尝深考及此。善为诗者,由至工而入于不工,工则粗,不工则细;工则生,不工则熟。(《桐江集》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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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推尊老杜夔州以后之作,本是山谷之说。山谷《与王观复书》云观杜子美到“夔州后诗,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,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”(《豫章黄先生文集》十九)。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,原自经过绳削的工夫,不过到此地步则不烦绳削而已。山谷之所谓绳削,即虚谷之所谓绣画。必烦绳削而后合者所以有绣画之迹;不烦绳削而自合者,则绣与画之迹俱泯。这是超于工以后的不工,所以说“工则粗,不工则细,工则生,不工则熟”。到此地步即所谓换骨。虚谷所谓“愈老愈剥落”者指此。因此,所谓拙朴粗僻者,原是巧后之拙,华后之朴,细后之粗,熟后之僻。这样讲来,原不妨以粗拙为正面的主张。方孝岳乃谓“断没有以粗拙做正面的主张的道理”,似未理会此点。包恢云:“磨砻去圭角,浸润着光精。”又云:“寻常容易,须从奇崛艰辛而入。”道学家重在冲淡之境,所以如此说。江西诗人力矫时人软熟之习,所以又如此说。“易地则皆然矣”,读古人书,原不宜执着以求的。
于是所谓格之高卑,可得而论。虚谷之意盖以为仅取工丽者为格之卑,越过此境,进到超于工丽,乃为高格。工丽易到,超于工丽则不易到。他所以反对四灵而推崇江西,即在这一点。其《过李景安论诗为作长句》云:“姚合许浑精俪偶,青必对红花对柳,儿童效之易不难,形则肖矣神何有!”(《桐江续集》十四)流俗之诗纵使工丽,有何可取。故其《秋晚杂书三十首》中有云:“永嘉有四灵,词工格乃平,上饶有二泉,旨淡骨独清。”所谓二泉,即赵章泉与韩涧泉,都是做江西诗的。四灵作风与江西的分别,即在这上面。虚谷《读张功父南湖集诗序》论及杜诗也说明此点。
三百五篇,有丽者,有工者,初非有意于丽与工也。风赋比兴,情缘事起云耳。而丽之极,工之极,非所以言诗也。老杜七言律诗……不丽不工,瘦硬枯劲,一干万钧,惟山谷、后山、简斋得此活法,又各以其数万卷之心胸气力,鼓舞跳荡。初学晚生,不深于诗,而骤读之,则不见奥妙,不知隽永,乃独喜许丁卯体,作偶俪妩媚态。予平生不然之,而江湖友朋,未易以口舌争也。
所以由诗人之看法言,所谓格高,有学问的关系。必须有数万卷之心胸气力,鼓舞跳荡,然后才能如此。彼江湖四灵不能为五七言古诗,不能读破万卷,仅仅堆砌一些风云月露、冰雪烟霞、花柳松竹、莺燕鸥鹭等诗料字面,当然不能为高格了。“举世无高见,斯文有正音,稍工仍要拙,宁古不为今。”(《桐江续集》八)这是他《赠孙元京》诗中的话。他原不妨以古拙为高格。
由道学家的看法言,则格高又有人品的关系。其《送胡植芸北行序》论江湖之弊谓“务谀大官,互称道号,以诗为干谒乞觅之赀。败军之将,亡国之相,尊美之如太公望、郭汾阳,刊梓流行,丑状莫掩”(《桐江集》一)。这即是关于人品的问题。其《孙元京诗集序》云:“人品高,胸次大,学问深,笔力健,咸于此乎见之。”(《桐江续集》三十二)又云:“诗如奕棋,如挽弓,高一着者决定高一着,臂力弱者,虽欲强进分寸不可也。”是则格之高卑,又不仅仅在学问一端,后山换骨之说又不足以当之了。真德秀云:“夫必至宝之器而后能受至洁之物。”然则格之高,乃是由于“君身有仙骨”,更何待于换。
《诗思》云:“肯令一字俗,已拚百年穷。”(《桐江续集》八)《读子游近作》云:“孰肯剖肠湔垢滓,始能落笔近风骚。”(同上)《次韵孙元京见过言诗》云:“欲疗《左》盲治《穀》废,合除白俗扫元轻。”(《桐江续集》十六)他于诗病,第一要去俗字。涉于浅露固俗,即以工丽相矜也是俗,至攀附大官、以诗为奔走之具则更俗。因此宁愿矫激。“词涉富贵则排斥立加,语类幽栖则吹嘘备至”,在他的诗论体系上本是当然的情形,而纪昀却以此为《瀛奎律髓》之病,可知言不由衷,人品不能副其所言,那么即使言有可取,也将遭人之非难的。
因此,他于古今诗人最推陶、杜。杜是江西诗派之所出,陶又是道学家之所崇,惟此二人最为格高,其余诸家,只是兼取而已。《诗思》云:“老子持公论,评诗众勿惊。更无双子美,止有一渊明。乡接东坡和,肩随太白名。吾尝图画像,释菜四先生。”又云:“万古陶兼杜,谁堪配飨之。赦还儋耳海,谪死瘴城宜。无已玉堂冻,去非榕岭驰。更添韩与柳,欲筑八贤祠。”(《桐江续集》二十八)据此所言,可知谓虚谷诗学仅主一祖三宗之说者为一偏之见了。其《七十翁吟七言十绝》之一云:“诗备众体更须熟,文成一家仍不陈。晚悔昨非思改纪,规随养气省心人。”(《桐江续集》二十二)然则虚谷且有由诗文以入理学的倾向哩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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