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若虚外,金代文学批评之足称者,当推元好问了。好问字裕之,号遗山,太原秀容人。《金史》一百二十六卷附《元德明传》,所著有《遗山集》。集中有《论诗绝句》三十首,最为后人著称,现在研究他的诗论,也应以此为最重要的材料。
元氏《论诗绝句》的第一首:“汉谣魏什久纷纭,正体无人与细论。谁是谁中疏凿手?暂教泾渭各清浑。”查慎行《初白葊诗评》云:“分明自任疏凿手。”不错,这是开宗明义的第一章,下所论量,全可见其疏凿本领,全可窥其疏凿宗旨,“鸳鸯绣了从教看,莫把金针度与人”,但是他同时也把金针度人了。
不过,元遗山的《论诗绝句》,与他人之论诗绝句,犹有些不同。自杜少陵《戏为六绝句》,开论诗绝句之端,于是作者纷起。其最早者,在南宋有戴石屏的《论诗十绝》,在金有元遗山的《论诗三十首》。此二者都是源本少陵。但是各得其一体。戴氏所作,重在阐说原理;元氏所作,重在衡量作家。这正开了后来论诗绝句的两大支派。到清代,王渔洋规仿元氏之作,于是论诗绝句遂多偏于论量方面:或就一时代的作家论之,或就一地方的作家论之,其甚者,摭拾琐事以资点缀,阐说本事以为考据。而论诗绝句,遂真不易看出作者之疏凿微旨了。
所以论诗绝句之阐说原理者,其宗旨本不必说;论诗绝句之仅仅衡量作家者,其宗旨也无可说。只有元氏之作与少陵六绝虽不完全同轨,但于衡量作家之中,仍可为其论诗宗旨之注脚或说明,固不是漫无立场、妄施疏凿的。金针即在绣出的鸳鸯中间。我们正可于他绣出的《论诗绝句》中看出他论诗的金针。
然而,元氏之疏凿微旨,亦正不易言。乌程施氏之《元遗山诗注》,于此诗仅疏故实未加阐说。查慎行的《初白葊诗评》、顾奎光的《金诗选》,虽间有评述,但寥寥数语,亦嫌未能详尽。只有翁方纲《石洲诗话》卷七专解此诗,宗廷辅《古今论诗绝句》亦颇为此诗疏解。此二种较多精义,然于元氏论诗微旨,终觉犹隔一尘。此外,徐世昌《清畿辅书征》谓有宁河高赓恩《元遗山张隽三论诗九十首注解》二卷;又宗廷辅《古今论诗绝句自跋》亦谓“住在陆寄庵姑丈家,阅其书目,见有《元遗山论诗绝句注》一卷,不著作者,欲索观而未暇”。这是专注元氏论诗绝句之书,当有妙义,可惜不曾见到。现在所论,只能汇萃诸家旧说而比观之;同时,再就元氏集中论诗文诸语,相互参证,以元注元,或于元氏疏凿微旨,比较能看出一些。
遗山论诗,是否寓有家国兴亡之感?昔人虽有以此称之者,然于实际情形,未必相符。元氏他诗虽多忧国感愤之辞,而在《论诗绝句》中却不必如此。翁方纲《元遗山先生年谱》谓“金宣宗兴定元年丁丑,先生二十八岁,在三乡作《论诗绝句》”。是此时金虽危殆,尚未到灭亡地步,兴亡之感,实无所施。而且,《论诗三十首》的末一首,“撼树蚍蜉自觉狂,书生技痒爱论量;老来留得诗千首,却被何人校短长”,这不已和盘托出,承认是文人习气,不必别有作用的吗?
遗山论诗,究竟有没有贵贱之见?元氏别有《论诗三首》,其一云:“坎底鸣蛙自一天,江山放眼更超然;情知春草池塘句,不到柴烟粪火边。”李希圣《雁影斋诗》根据此诗,遂以为遗山论诗有贵贱之见,并作诗正之云:“面目都随贵贱迁,陶公枯淡谢公妍;暮云春酒词清丽,却在柴烟粪火边。”真冤枉!遗山论诗,何尝如市井小人般只生一副势利眼睛,以贵贱定高下!他不满意穷愁苦吟之诗,那是他的疏凿微旨,原与贵贱之见无关。他明明说过:“出处殊途听所安,山林何得贱衣冠。华歆一掷金随重,大是渠侬被眼谩。”这正见得他与山林台阁不相偏重。宗廷辅云:“山林台阁各是一体。宋季方回撰《瀛奎律髓》往往偏重江湖道学,意当时风气,或有借以自重者,故喝破之。”这尚是比较公允的论调。谓他有意矫时弊则或者有之,谓有贵贱之见则未必然。
又李希圣谓遗山论诗又有南北之见,因复作诗正之云:“邺下曹、刘气不驯,江东诸谢擅清新,风云变后兼儿女,温、李原来是北人。”此说也有一些隔膜。固然,“慷慨歌谣绝不传,穹庐一曲本天然,中州万古英雄气,也到阴山敕勒川。”这一首特别表彰北齐斛律金的《敕勒歌》,大为北人吐气,似乎遗山也不免乡曲之见。尤其明显的如其《自题中州集后》五首之一云:“邺下曹、刘气尽豪,江东诸谢韵尤高。若从华实评诗品,未便吴侬得锦袍。”这一首诗,扬北抑南十分明显,李氏之诗或即指此而言。然而,我们千万不要误会。这是元氏本于他的疏凿标准所下的结论,并不是先存了南北之见,才去论量的。易言之,即是南北之见,虽与他的疏凿标准不相违反,但不能说是他的疏凿标准。
所以我们只须说明他的论诗主张,不必看他有无寄托;即使说他有些偏见,也是他论诗主张中所应有的话。
遗山诗学出自东坡,这在翁方纲说得很明白。翁氏《书遗山集后》云:“程学盛南苏学北。”又《斋中与友论诗》云:“苏学盛于北,景行遗山仰。”《读元遗山诗》云:“遗山接眉山,浩乎海波翻,效忠苏门后,此意岂易言。”这些话本未尝错误。我们看金代其他诸人的诗集,也可看出此中消息,——尤其是王若虚的《滹南遗老集》。苏学在金,既成一时风气,则遗山景仰东坡,薪火所传,也在情理之中。周寿昌《思益堂日札》卷六有这样一节:
遗山《论诗》:“苏门若有忠臣在,肯放坡诗百态新。”又云:“只知诗到苏、黄尽,沧海横流却是谁。”是遗山于苏诗,颇存刺谬之意。然案遗山《洛阳诗》云:“城头大匠论蒸土,地底中郎待摸金。”查初白云:“摸金校尉,非中郎也,东坡误用,先生仍而不改。”夫遗山用典,尚承东坡之误,谓非服习坡诗有素者乎?
他很晓得遗山之不满苏诗,然而他不能不承认遗山之服习苏诗。潘德舆《养一斋诗话》很不赞成翁方纲的说法。他说:“翁氏偏爱苏诗,以遗山《论诗绝句》中攻苏之作,亦傅会为爱苏之论。”他又说:“遗山贬苏如此,而石洲犹以为程学盛于南,苏学盛于北,屡屡举此语以教人,古人有知,岂不为遗山所笑!”他这样不赞成翁氏所谓遗山宗苏之说,然而他自己在《论遗山诗》一首中却说:
评论正体齐梁上,慷慨歌谣字字遒。新态无端学坡、谷,未须沧海说横流。
则潘氏固亦承认遗山诗学是受苏诗影响了。就当时学习风气言之,翁氏所云,固未可厚非也。
明白了遗山诗学出自东坡;然后其疏凿标准可得而言。遗山才气奔放,本近东坡,故其论诗,只取凌云健笔,颇讥俯仰随人,窘步相仍之作。他说:“窘步相仍死不前,唱酬无复见前贤。纵横正有凌云笔,俯仰随人亦可怜。”又其《论诗三首》之一云:“诗肠搜苦白头生,故纸尘昏枉乞灵。不信骊珠不难得,试看金翅擘沧溟。”这些诗都可看出他尚壮美、重豪放之旨。所以论刘琨诗则云:“曹、刘坐啸虎生风,四海无人角两雄。可惜并州刘越石,不教横槊建安中。”论张华诗则云:“邺下风流在晋多,壮怀犹见缺壶歌。风云若恨张华少,温、李新声奈尔何。”他不满意孟郊的诗——“东野穷愁死不休,高天厚地一诗囚。江山万古潮阳笔,合卧元龙百尺楼。”推尊退之而鄙薄东野,这即是东坡诗所谓“要当斗僧清,未足当韩豪”之旨。他也不满意秦观的诗——“有情芍药含春泪,无力蔷薇卧晚枝。拈出退之山石句,始知渠是女郎诗。”称秦少游诗为女郎风格,这也同于东坡责少游学柳屯田词之旨。他称赞李白的诗,——“笔底银河落九天,何曾憔悴饭山前!世间东抹西涂手,枉著书生待鲁连。”尚迈往、尚自然,这即是东坡所谓“好诗冲口谁能择”之意。所谓“遗山接眉山”者,于此等处最容易看出。
然而,遗山论诗也不是一味主张粗豪的。他说过:“斗靡夸多费览观,陆文犹恨冗于潘;心声只要传心了,布谷澜翻可是难。”则知徒逞才气,一泻无余者,未必为遗山之所好了。他又说过:“排比铺张特一途,藩篱如此亦区区。少陵自有连城璧,争奈微之识碔砆。”则知排比铺张,虽不为遗山所反对,亦不是遗山之所主张。宗廷辅云:“夫诗以言志,志尽则言竭。自苏、黄创为长篇次韵,于是牵于韵脚,不得不借端生议,牵连比附而辞费矣。”则是二诗且有暗箴宋人之意,所以《论诗绝句》中论宋诗诸首,都有一些不满意的论调。
奇外无奇更出奇,一波才动万波随。只知诗到苏、黄尽,沧海横流却是谁。
金入洪炉不厌频,精真那计(一作“许”)受纤尘。苏门果有忠臣在,肯放坡诗百态新!
百年才觉古风回,元祐诸人次第来。讳学金陵犹有说,竟将何罪废欧、梅。
古雅难将子美亲,精纯全失义山真。论诗宁下涪翁拜,未作江西社里人。
池塘春草谢家春,万古千秋五字新。传语闭门陈正字,可怜无补费精神。
这几首诗中,应当分两组去看。其论黄、陈者,宗派不一,当然难免有贬辞,查初白谓“涪翁生拗锤炼,自成一家,值得下拜”,这不是遗山的意思。翁覃溪谓:“论黄一首并非不满西江社,论陈一首亦并非斥陈后山,此皆力争上游之语,读者勿误会。”这也不甚得遗山之宗旨。遗山正因力争上游,所以对于黄、陈觉得不满。遗山《自题中州集后》五首之一云:“陶谢风流到百家,半山老眼净无花;北人不拾江西唾,未要曾郎借齿牙。”真的,北人不拾江西唾,他们都不愿作江西社里的人。周昂《读陈后山诗》:“子美神功接混茫,人间无路可升堂;一斑管内时时见,赚得陈郎两鬓苍。”王若虚之论东坡山谷云:“戏论谁知是至公,蝤蛑信美恐生风,夺胎换骨何多样,都在先生一笑中。”“文章自得方为贵,衣钵相传岂是真!已觉祖师低一着,纷纷法嗣复何人。”这些诗,都可以看出金代一般的风气。
然则,何以对于东坡也有微辞呢?难道是入室操戈,难道是知之深故论之切!关于这,莫怪潘德舆要同翁方纲打笔墨官司。翁氏于这几首处处称遗山之力争上游,处处说不是不满东坡。而潘氏则就遗山原诗,谓“奇外无奇”一首“明以沧海横流责苏”;“金入洪炉”一首“明言苏门无忠直之言,故致坡诗竞出新态”;“百年才觉”一首“明言欧梅甫能复古,而元祐苏黄诸人次第变古”。所以说:“凡石洲所解,皆与遗山本诗义理迥不入,脉络绝不贯,不知何以下笔。盖既为偏好苏诗所蔽,而又不敢驳遗山,故于无可解说处,亦强为附会,遂使人览之茫然耳。”这些话颇中翁氏之病,然而却未必能使翁氏心服。盖遗山之受苏学影响,诚是事实。受其影响而入室操戈,或未必为遗山之所愿为。但是就其《论诗绝句》言之,确是有些不满之辞。所以我们假使能于遗山学苏之处,看出他贬苏之故,则翁氏之旨得以大白,而潘氏之诘难也可以没有。
最早,便想在这方面作一种调停之辞者,是清高宗所选辑的《唐宋诗醇》。《唐宋诗醇》之论苏诗极称其“能骖驾杜、韩卓然自成一家,而雄视百代”,极称其“地负海涵不名一体”。他以为苏诗是于曹、刘、陶、谢,李、杜、韩、白诸家无所不学,亦无所不工的。他以广大教主视苏轼,所以对于元遗山,论苏之语发生下列的见解:
其诗气豪体大,有非后哲所易学步者。是以元好问论诗有云“只知诗到苏黄尽,沧海横流却是谁”;又云“苏门果有忠臣在,肯放坡诗百态新”,盖非用此为讥议,乃正以见其不可模拟耳。
用这些话来替东坡回护,未尝不可;但是假使说这些话为元遗山论诗之旨则未必然。
其比较近是者,为宗廷辅的说法。他说:
新声创则古调亡,自苏、黄派行而唐代风流至是尽泯。明何仲默《答李献吉书》云:“文靡于隋,韩力振之,然古文之法亡于韩;诗溺于陶,谢力振之,然古诗之法亡于谢。”世或骇其言。然东坡亦言:“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,然书法之坏自鲁公始;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,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。”语见《诗人玉屑》,何《书》即此意耳。
这种说法,若用现在的术语,即所谓给他历史的价值;承认他在历史上的地位,无所谓褒,也无所谓贬。清代陆奎勋《题杜少陵诗》云:“《文选》理熟精,宋元格具有,五霸绍三王,罪魁而功首。”昔人谓为石破天惊,古人所未发,实则与东坡、仲默所云,也正是同样的意思,何尝为古人所未发!(www.xing528.com)
明白这些意思,则知遗山之诗虽接踵苏诗,不妨仍有不满苏诗之语。其所谓“沧海横流”、所谓“百态新”云者,原不妨为贬词,何必定为苏诗回护。东坡《书黄子思诗集后》云:“予尝论书以谓钟、王之迹,萧散闲远;妙在笔墨之外,至唐颜、柳始集古今笔法,而尽发之,极书之变,天下翕然以为宗师,而钟、王之法益微。至于诗亦然。苏、李之天成,曹、刘之自得,陶、谢之超然,盖亦至矣,而李太白、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,凌跨百代,古今诗人尽废,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,亦少衰矣。”这与《诗人玉屑》卷十五所引东坡语,同一意思。假使以辞害意,谓这是东坡贬弹李、杜,贬弹韩愈,宁非笑话!那么我们再回头来看遗山的“奇外无奇”一首,岂不与东坡这些话头一鼻孔出气!因此我们可以知道即在元氏《论诗》中贬苏之词,也是学苏的。
于是,我们再进一步探讨何以元氏会有这种见解?说是这种见解本诸东坡的,那么何以东坡会有这种见解。我们须知自来传统的文学观,——所谓原道、宗经、征圣,三位一体的文学观,总离不开以一个“古”字作中心。而在宋代禅风正盛之时,又不能不受禅学的影响。所以他们看到古诗的妙处,只是“苏、李之天成,曹、刘之自得,陶、谢之超然,盖亦至矣”。他于古诗中只取天成、自得、超然诸种风格,而此种风格却正是卖逞不得才华,搬弄不得学问的。没有才的做不到,而才气奔放的却离此愈远;不学固不成,而毕生学之也不一定能到此境界。愈是向往这种风格而欲追求之,却愈做不到。因此感觉到作诗之难,因此感觉到作诗之所以难乃由于古之难复。一方面因时代的关系受时人新变的影响,而一方面中心所向往而追求的却在古人“天成”、“自得”、“超然”的风格。所以做到的是一种境界,而看到的是另一种心目中认为更高的境界。这样说,谓为“力争上游”诚不为过。
元遗山便有这般见解,其《陶然集诗序》云:
诗之极致可以动天地、感鬼神,故传之师、本之经,真积之力久,而有不能复古者。自“匪我愆期,子无良媒”,“自伯之东,首如飞蓬”,“爱而不见,搔首踟蹰”,“既见复关,载笑载言”之什观之,皆以小夫贱妇满心而发、肆口而成,见取于采诗之官,而圣人删诗亦不敢尽废。后世虽传之师、本之经,真积力久,而不能至焉者,何古今难易不相侔之如是耶?……故文字以来,诗为难;魏晋以来,复古为难;唐以来,合规矩准绳尤难。后世果以诗为专门之学,求追配古人,欲不死生于诗,其可已乎?(《遗山集》三十七)
其《东坡诗雅引》亦言:
五言以来,六朝之陶、谢,唐之陈子昂、韦应物、柳子厚,最为近风雅,自余多以杂体为之。诗之亡久矣!杂体愈备,则去风雅愈远,其理然也。近世苏子瞻绝爱陶、柳二家,极其诗之所至,诚亦陶、柳之亚,然评者尚以其能似陶、柳,而不能不为风俗所移为可恨耳。夫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,后人无所望矣。(《遗山集》三十六)
他深晓得复古之难,尤其以复到这些近风雅有远韵的风格为尤难。我尝谓东坡诗的作风,与其论诗主旨不尽相同,恰恰元遗山也有同样情形。当然的,这都是受禅学之影响。东坡论诗之带有禅味,我已经说过,我们试看元遗山为何如?他于《陶然集诗序》,说了一大篇为诗之难,究竟他怎样解决这难题呢?他轻轻一转便转到禅路上去:
虽然,方外之学有为道日损之说,又有学至于无学之说,诗家亦有之。子美夔州以后,乐天香山以后,东坡海南以后,皆不烦绳削而自合,非技进于道者能之乎?诗家所以异于方外者,渠辈谈道不在文字,不离文字。诗家圣处,不离文字,不在文字。唐贤所谓情性之外,不知有文字云耳。(《遗山集》三十七)
这样,所以不必于文字中求诗。其《双溪集序》云:“槁项黄馘,一节寒饿之士,以是物为颛门,有白首不能道刘长卿一字者,青云贵公子乃咳唾颦呻而得之,是可贵也。”此即所谓“诗有别才非关学”之说。即使欲于文字中去求,也须做到“学至于无学”的地步。其《杜诗学引》云:“窃尝谓子美之妙,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。……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,识者例能指名之,至于合而为剂,其君臣佐使之互用,甘苦酸咸之相入,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杜而名之者矣。故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处可也,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。”这些话也即沧浪“不落言筌”的注脚。所以他《赠嵩山隽侍者学诗》云:“诗为禅客添花锦,禅是诗家切玉刀。”(见《遗山集》三十七,《嵩和尚颂序》)诗与禅的关系,遗山固已深深体会到了。翁方纲《石洲诗话》谓“《论诗绝句》三十首,已开阮亭神韵二字之端,但未说出耳”,亦可谓善于体会领悟者。
所以我说他们于古诗中独取“天成”、“自得”、“超然”诸境界,多少受一些禅的影响。
以东坡这样才气奔放的人,发为豪迈雄浑的诗,而“南迁二友”乃是陶、柳二集。其别有会心之处,正是此中消息逗露的所在。元遗山也是如此:一方面对于邺下曹、刘的豪气与江东诸谢的高韵,有所抑扬,而一方面对于陶、柳之诗却亦深致推许。
一语天然万古新,豪华落尽见真淳。南窗白日羲皇上,未害渊明是晋人。
谢客风容映古今,发源谁似柳州深?朱弦一拂遗音在,却是当年寂寞心。
原来其论诗特识,也是有所秉承的。
然则遗山论诗是否同沧浪一样完全以禅喻诗呢?则又不然。其《感兴》四首之一云:“廓达灵光见太初,眼中无复野狐书;诗家关捩知多少,一钥拈来便有余。”这是妙悟,似乎颇带一些禅味。然而他于这一方面,非惟不同沧浪一样,即较之东坡,也似乎觉得淡一些。
遗山《小亨集序》中论唐诗云:
唐人之诗,其知本乎?温柔敦厚,蔼然仁义之言之多;幽忧憔悴,寒饥困惫,一寓于诗,而其厄穷而不悯,遗佚而不怨者故在也。至于伤谗疾恶,不平之气,不能自掩,责之愈深,其旨愈婉;怨之愈深,其辞愈缓;优柔厌饫,使人涵泳于先王之泽,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。(《遗山集》三十六)
这是他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的另一种看法。这样一说,所以偏于古的意味来得强一些,而偏于禅的意味反而淡一些。于是他所谓“一钥拈来”者,以妙悟之说解之,似乎还不如视为这一篇文中之所谓知本。
然则他所谓根本关捩何所指?我以为二字足以尽之,曰“诚”、曰“雅”。诚是集义,故能雅;雅不违心,故能诚。诚是诗之本,雅是诗之品。能知本,则品自高。这些意思在他的《小亨集序》中说得很明白。他说:
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,知本焉尔矣。何谓本?诚是也。……故由心而诚,由诚而言,由言而诗也。三者相为一。情动乎中而形于言,言发乎迩而见乎远。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,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,皆可以厚人伦、美风化;无他道也。故曰:不诚无物。夫惟不诚,故言无所主,心口别为二物,物我邈其千里,漠然而往,悠然而来,人之听之,若春风之过焉耳。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。其是之谓本。
这是所谓“诚”。他又说:
初余学诗以十数条自警云:无怨怼,无谑浪,无骜狠,无崖异,无狡讦,无媕阿,无傅会,无笼络,无衒鬻,无矫饰,无为坚白辨,无为贤圣癫,无为妾妇妒,无为雠敌谤伤,无为聋俗哄传,无为瞽师皮相,无为黥卒醉横,无为黠儿白捻,无为田舍翁木强,无为法家丑诋,无为牙郎转贩,无为市倡怨恩,无为琵琶娘人魂韵词,无为村夫子兔园册,无为算沙僧困义学,无为稠梗治禁词,无为天地一我今古一我,无为薄恶所移,无为正人端士所不道。
这又是所谓“雅”。本此二观点以看他的《论诗绝句》,然后知其所以称许阮籍者——“纵横诗笔见高情,何物能浇磈磊平?老阮不狂谁会得,出门一笑大江横”云云,即因他《咏怀》之作,掩抑隐蔽之处,在在见其真情之流露,有符于“怨之愈深,其辞愈婉”之旨。其所以称许陈子昂者——“沈宋横驰翰墨场,风流初不废齐梁,论功若准平吴例,合着黄金铸子昂”云云,又因其“常恐逶迤颓废,风雅不作”始返雅道的缘故。同时也可看出他所谓“万古文章有坦途,纵横谁似玉川卢,真书不入今人眼,儿辈从教鬼画符”及“曲学虚荒小说欺,俳谐怒骂岂诗宜!今人合笑古人拙,除却雅言都不知”云云者,其病又在于不雅。
这是他的疏凿标准。他所谓“暂教泾渭各清浑”者,正可于此看出。假使我们要说遗山论诗异于苏学之处,那么便在这一点了。然也未尝不可说是对于东坡诗论的修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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