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学说有他的短处,也自有他的长处。沧浪诗论,虽开了前后七子的风气,以致为人诟病,然而照他这样熟参之结果,而产生所谓“金刚眼睛”,也自有他的贡献。这即是对于体制之辨与对于家数之辨。固然体制家数之辨也颇为钱牧斋所反对,然而此即现代所谓风格,于文学批评上并非一无用处。
论诗体,冯班于《严氏纠谬》中也举出不少错误,甚至说沧浪“胸中不通一窍,不识一字,东牵西扯而已”。枝枝节节举出许多小疵病而加以攻击,实在不免过于苛刻。王渔洋《分甘馀话》称为风雅中的罗织经,诚是很幽默的批评。沧浪之论诗体,分“以诗而论”、“以人而论”诸目,虽则名称都是沿袭旧有,然而从这方面以建立诗评,不能不说是他的特识。如他说:
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,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,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。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。
唐人命题言语,亦自不同。杂古人之集而观之,不必见诗,望其题引,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。
大历之诗,高者尚未失盛唐,下者渐入晚唐矣。晚唐之下者,亦堕野狐外道鬼窟中。
诗有词理意兴,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,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,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,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。
这些批评,都是着重在时代方面。后人论诗,严唐宋之界,而于唐诗,复严初、盛、中、晚之别,都是受他的影响。钱牧斋因反对明诗风气,于是并此种分别而抹煞之,也是矫枉过正。固然,牧斋所举出的许多例外,似乎也有事实上难以厘分时代之处,然而沧浪也早已说过:“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,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,要当论其大概耳。”沧浪原不过就一时代大概的风气而言,何曾教人死看着来!
沧浪评诗的标准,除时代关系而外,也更重在个性的分别。他说:
五言绝句,众唐人是一样,少陵是一样,韩退之是一样,王荆公是一样,本朝诸公是一样。(www.xing528.com)
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,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。太白《梦游天姥吟远离别》等,子美不能道;子美《北征》、《兵车行》、《垂老别》等,太白不能作。
少陵诗法如孙吴,太白诗法如李广。
李、杜数公如金鳷擘海,香象渡河,下视郊、岛辈直虫吟草间耳。
玉川之怪,长吉之瑰诡,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。
高、岑之诗悲壮,读之使人感慨;孟郊之诗刻苦,读之使人不欢。
这些话又是就各人的风格说的。无论是以时而论或以人而论,在他说明这些抽象的风格,都是从具体的言语内容,各方面体会出来。具体的言语内容等等,都是有迹可求的;有迹可求,而他寻求的方法与态度,却不泥于迹而超于迹。所以他所得到的,是一个朦胧的印象。这即是他所谓“气象”,而现在所谓风格。(《吕氏童蒙训》所举老杜、东坡、鲁直句法,《诚斋诗话》所论李、杜、苏、黄诗体,皆已开沧浪先声。)
他的本领,即在能识这种气象。他自负谓能于数十篇隐匿姓名的诗中,分别得体制,这即是他善观气象的本领。此种本领全自熟参得来。他说:“读骚之久方识真味,须歌之抑扬,涕洟满襟,然后为识《离骚》。”又说:“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,有金石宫商之声。”必须讽咏之久,而且讽咏时又须随其神情以为抑扬,这正是后世古文家所谓“以声求气”的方法。所以看出“坡谷诸公之诗,如米元章之字,虽笔力劲健,终有子路未侍夫子时气象,盛唐诸公之诗,如颜鲁公书,既笔力雄壮,亦气象浑厚”。这些辨析,确是“参诗精子”得来,谓为实证实悟,也不为夸。
所觉得有一些缺憾的,乃是于辨尽诸家体制之后,再加一句“不为旁门所惑”的话。既不要为旁门所惑,那么,大家走康庄大道足矣,为什么再要后人辨什么诸家体制。钱牧斋说:“俾唐人之耳目蒙冪于千载之上,而后人之心眼沉锢于千载之下。”(《唐诗鼓次序》)沧浪论诗的结果,真有这种弊病。
就因沧浪太要夸耀自己的特识,而对人取一种教训的态度,所以他不但误了人家,也且误了自己。他说:“诗之是非不必争,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,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,则真古人矣。”沧浪诗之所以“徒得唐人体面者”,正在于此。这句话,不知误了明代多少诗人。
吴大受《诗筏》云:“严沧浪云,‘唐人与宋人诗未论工拙,直是气象不同’。此语切中窍要。但余谓作诗未论气象,先看本色,若货郎效士大夫举止,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,纵气象有一二相似,然村鄙本色自在。宋人虽无唐人气象,犹不失宋人本色。若近时人气象非不甚似唐人,而本色相去远矣。”这些话,即所以补救气象之说的弊病。
徐增《而庵诗话》有云:“夫诗一字不可乱下,禅家着一拟议不得,诗亦着一拟议不得。禅须作家,诗亦须作家。学人能以一棒打尽从来佛祖,方是个宗门大汉子。诗人能以一笔扫尽从来窠臼,方是个诗家大作者。可见作诗除去参禅,更无别法也。”乃不谓沧浪以参禅诗论,反偏偏落了昔人窠臼。照这样讲,以禅论诗的结果,无宁归到性灵方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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