沧浪论妙悟而结果却使人不悟,论识而结果却使人无识,论兴趣而结果却成为兴趣索然,论透澈玲珑、不可凑泊,而结果却成为生吞活剥摹拟剽窃的赝作。这种错误,这种弊病的症结所在,全由于以神韵说的骨干,而加上了一件格调说的外衣。明代前后七子只见了他的外衣,所以上了他的当;清代王渔洋,去掉了这件外衣,便觉得一变黄钟大吕而为清角变徵之音。所以我说他的论禅与论悟都有神韵与格调二义。于是他的论诗也不免时有牴牾之处。
然则他何以要留着这牴牾之处呢?这即与他的别材别趣与读书穷理之说有关。我们要晓得当时诗禅之说,又开了性灵一派。吴可《学诗诗》云:“学诗浑似学参禅,自古圆成有几联,春草池塘一句子,惊天动地至今传。”龚相《学诗诗》云:“学诗浑似学参禅,语可安排意莫传。会意即超声律界,不须炼石补青天。”这即是诗禅说之走向性灵的结论。杨万里的诗便是如此。而沧浪既不赞成江西诗派,又不赞成江湖诗人。多务使事不问兴致之作既难为正宗,而挟枯寂之胸求渺冥之悟者,也未为高格。论诗到此,便入穷境。毛西河云:“天下惟雅须学而俗不必学;惟典则须学而鄙与閅不必学,惟高其万步,扩其耳目,出入乎黄钟大吕之音须学,而裸裎袒裼蚓呻釜戛即不必学。”(《西河合集序》四十三,《东阳李紫翔诗集序》)西河此论虽为别才而发,但是也正说明了沧浪的意旨。沧浪就因处于这二重时弊之下而欲救正其失,所以一方面主张别材别趣以救江西末流之失,一方面复主张读书穷理,以使所谓别材者不流于粗才,别趣者不堕于恶趣,以救江湖诗人之失。盖此即西河所谓惟雅须学惟典则须学之旨。这样,他只能徘徊于二者之间,而神韵说遂于无意中蒙上了格调的外衣。后人只于“学”与“理”上面作争论之点,全不曾理会到沧浪此意。无论攻击他别材别趣之说者未必能使沧浪心折,即赞成他别材别趣之意者沧浪也未必引为知己。
论到此,我倒觉得袁子才《随园诗话》所论,比较得其真际。他说:
严沧浪借禅喻诗,所谓羚羊挂角,香象渡河,有神韵可味,无迹象可寻,此说甚是,然不过诗中一格耳。阮亭奉为至论,冯钝吟笑为谬谈,皆非知诗者。诗不必首首如是,亦不可不知此种境界。如作近体短章不是半吞半吐;超超元著,断不能得弦外之音、甘馀之味。沧浪之言如何可诋!若作七古长篇,五言百韵,即以禅喻,自当天魔献舞,花雨弥空,虽造八万四千宝塔不为多也。又何能一羊一象,显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!总在相题行事能放能收方称作手。(卷八)(www.xing528.com)
此说虽仍认神韵说为《沧浪诗话》的中心思想,不免与沧浪诗旨不尽同,然而他以为神韵说只是小神通,七古长篇五言百韵便无须乎此,则道个正着。沧浪恐怕也正不欲以小神通自限,故其论诗归宗李、杜而不标举王、孟。我常以为沧浪论诗只举神字,渔洋论诗才讲神韵。(见《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》)此虽只是一字之出入,正足见其论诗主旨之不尽同。
沧浪论诗,谓“其大概有二,曰优游不迫,曰沉着痛快”。他所说这两大界限,确可把古今诗体,包举无遗。优游不迫,取出世态度,什么都可放过。沉着痛快,取入世态度,什么都不放过。这二种都是吟咏情性。然而优游不迫的诗,从容闲适,自然与所谓“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”者为近。而沉着痛快的诗,掀雷抉电,驱驾气势,虽与“羚羊挂角”的境界为远,然也未尝不可做到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的地步。由这种境界言,似乎沉着痛快的诗比较来得更难。所以他说:“诗之极致有一,曰入神。诗而入神,至矣尽矣,蔑以加矣!惟李、杜得之,他人得之盖寡也。”在这一节话中,以入神为诗之极致,原是不错,然而以李、杜为入神,则所指的似乎只是沉着痛快的诗而不是优游不迫的诗。这大概因优游不迫的诗其入神较易,而沉着痛快的诗其入神较难。逸品之神易得,神品之神难求。这即是所谓小神通与大神通的分别。大神通应如天魔献舞,花雨弥空,则固然矣。然而设使八万四千宝塔,堆砌起来,如苏、黄之诗,才情奔放,只见痛快,不同见沉着,仍不能说为入神。其《答吴景仙书》中争辨雄浑与雄健的分别,即在一是沉着痛快,而一是痛快而不沉着的关系。此所以入神之难。李、杜之中,尤其是杜,真能做到这种境界,所以为入神。
他是要以近于小神通的理论而表现大神通,所以他的诗论遂成为神韵与格调二说之沟通了。
免责声明:以上内容源自网络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,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