沧浪论诗主旨,只在禅悟二字。禅悟二字,可分而不可分,不可分而可分,已如上述。所以昔人之批评《沧浪诗话》,有的赞成禅悟之说,有的反对禅悟之说,也有的赞其悟而不赞其禅。现在为便于说明起见,也姑且分别言之。
先论其所谓禅。
第一点,沧浪以禅喻诗究竟合不合,这一点,我们诚不能为沧浪讳。他虽以禅喻诗,然而对于禅学并没有弄清楚。他以汉魏盛唐为第一义,大历为小乘禅,晚唐为声闻辟支果,殊不知乘只有大、小之别,声闻辟支也即在小乘之中。他称“学汉、魏、晋与盛唐诗者,临济下也,学大历已还之诗者曹洞下也”。是又不知禅家只有南北之分,而临济元禅师,曹山寂禅师,洞山价禅师,三人并出南宋,原无高下胜劣可言。何况临济、曹洞俱是最上一乘,而现在分别比喻,似乎又以曹洞为小乘了。这些话都见陈继儒《偃曝谈馀》,钱谦益《唐诗英华序》及冯班《沧浪诗话纠谬》。所以方楘如《偶然欲书》中称之为野狐禅,也不为苛刻之论。不过这些错误,我以为是小问题,不足为沧浪病。沧浪于禅虽无多大研究,但他所处的时代,禅学很盛,当时人的文艺与思想殆无不受其影响,所以沧浪虽道听涂说,一知半解,似亦不能谓其对于禅义全不明了。沧浪的错误即在不曾深切研究,可以称之为口头禅,却不可称之为野狐禅。正像现代人谈三民主义,都能凑上几句,固然也有以乱谈三民主义而被指为曲解,被指为反动的人,然总不能说这些人不懂三民主义。所以重要关键,还在第二点,究竟能不能以禅喻诗。
所以第二点,是禅与诗的问题。冯班《严氏纠谬》,引刘后村语“诗家以少陵为祖,其说曰:‘语不惊人死不休。’禅家以达摩为祖,其说曰:‘不立文字。’诗之不可为禅,犹禅之不可为诗”。以为此论足使羽卿(案当作“仪卿”,此冯氏尚牧斋之误)辈结舌。李重华《贞一斋诗说》亦谓“诗教自尼父论定,何缘堕入佛事”。他们都以为禅与诗,绝对不生关系,绝对不能比喻。但是我觉得此说亦不免稍偏。杜甫不是说过吗?“老去诗篇浑漫与”,漫与云者便非语必惊人之谓,何得据杜氏一端之说,便以为诗禅绝对是二事呢?《随园诗话》不是也说过吗?“孔子与子夏论诗曰,窥其门未入其室,安见其奥藏之所在乎?前高岸,后深谷,泠冷然不见其里,所谓深微者也。此数言即是严沧浪羚羊挂角、香象渡河之先声。”(卷二)随园所引即不能信为孔子之言,但总可知汉以前所谓诗教之说,有此一义,何得便以堕入佛事为病。所以我以为比较公允的话,还是徐增《而庵诗话》所说:“沧浪病在不知禅,不在以禅论诗也。”以禅论诗,确有相当的长处。盖一般人只知求诗于诗内,不是论其内容以道德绳诗,便是论其辞句以规律衡诗。惟以禅论诗,则可以超于迹象,无事拘泥,不即不离,不黏不脱,以导人启悟。所以诗禅之说,其本身原无可非议。论到此,我觉得自来论诗禅之分别与关系者,当以傅占衡《释竺裔诗序》为恰到好处。他说:“昔严仪卿以禅论诗,余尝申其说焉:教外有禅,始悟律苦;诗中有律,未觉诗亡。两者先后,略相同异。然大要缚律迷真,无论诗之与禅均是病痛耳。”(《湘帆堂集》四)诗与禅的分别,似应着眼在这一方面。他再说:“患然绳墨之中,即禅而不禅也,不律而律也。飘然蹊径之外,即律而不律也,不禅而禅也。”这又是诗禅之共通与关系之点。沧浪所谓“不落言筌、不涉理路”云者,正应如此看法。所以冯钝吟驳之,未为中肯。何况诗禅之说,昔人言之屡屡,钝吟顾乃集矢于沧浪,亦岂得为公允!
何以钝吟驳沧浪的话未为中肯?盖钝吟所论重在禅义,所以说:“夫迷悟相觉则假言以为筌,邪正相背斯循理而得路。迷者既觉则向来之言还归无言,邪者既返则向来之路未尝涉路,是以经教纷纭,实无一法可说也。”而不知此说即《抱朴子》“筌可以弃而鱼未获则不得无筌”之义,与沧浪所云不同。沧浪只是指出诗禅有其共通之点不要拘泥执着而已。所以沧浪所论并不是要把禅义混到诗中间去。把禅义混入诗中,结果成为寒山、拾得一流之诗。即使不然,如李邺嗣《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》所举唐人妙诗,“若《游明禅师西山兰若诗》,此亦孟襄阳之禅也,而不得耑谓之诗。《白龙窟泛舟寄天台学道者诗》,此亦常征君之禅也,而不得耑谓之诗。《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诗》,此亦韦苏州之禅也,而不得耑谓之诗”(《杲堂文抄》二)。此数诗由诗思言,诚入禅关,即孟、常、韦诸人之学亦诚能默契禅宗,然而沧浪之以禅喻诗却并不重在这方面。
诗禅既可以相喻,于是第三点应进究沧浪之诗禅说与以前之诗禅说是否相同,这才是很重要的一点。我觉得沧浪之诗禅说可以分为二义:他所谓“不涉理路、不落言筌”与“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”云云,是以禅论诗,其说与以前一般的诗禅说同。至他所谓“学者须从最上乘,具正法眼,悟第一义”与“入门须正,立志须高”云云,是以禅喻诗。此又是本于《潜溪诗眼》之说而加以阐发的。这才是沧浪的特见。其长处在是,其短处亦在是。至如江西诗人之以诗拟禅,重在工力方面的一旦超悟,则是《沧浪诗话》所不大论及的。沧浪所论只此二义而已。以禅论诗,是就禅理与诗理相通之点而言的;以禅喻诗,又是就禅法与诗法相类之点而比拟的。看出此项分别,然后知道后来神韵说之所以本于《沧浪诗话》,然后知道后来格调说之所以也本于《沧浪诗话》。我只觉得沧浪诗论依违于此二者之间,不能有一明显之主张,这才是沧浪的缺点。至于能不能以禅喻诗以及论禅是否有错误,这倒是小问题。
于次再论其所谓悟。沧浪以为“禅道惟在妙悟,诗道亦在妙悟”,这原是宋代诗论极普通的见解。不过,在这里,我们也应分析研究。(一)悟与禅与诗的关系,(二)沧浪之所谓悟与其诗论的关系。
由前一点言,原是昔人常有的议论,所以后人于此赞否不一,其完全赞同沧浪之说者,如范晞文《对床夜语》云:“文章之高下,随其所悟之深浅,若看破此理,一味妙悟,则径超直造,四无窒碍,古人即我,我即古人也。”此即完全赞同沧浪之说——赞同他的论禅,也赞同他的因论禅而兼及论悟。其与此见解完全相反者,为钱牧斋的《唐诗英华序》。钱氏既指摘他分别第一义、第二义与大乘、小乘之说,更攻击他所谓妙悟之语。他以为三百篇中有议论之语,有道理之语,有发露之语,有指陈之语,何尝一味讲悟!他再以为因悟而分别大乘、小乘,分别初、盛、中、晚更是一知半见似是而非之论。(《有学集》十五)这是不赞成他的论悟,同时也不赞成他的论禅。此外更有折衷于此二者之间,反对沧浪之以禅言诗,而不反对沧浪之以妙悟言诗。这又是潘德舆《养一斋诗话》之说。他谓:“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,以禅言诗则不可。诗乃人生日用中事,禅何为者!”(卷一)综上所论,可知昔人对于沧浪之说,有赞同与反对二种主张,而于沧浪之所谓悟,又有与禅有关及与禅无关二义。
因此,讨论沧浪妙悟之说,应先注意是否有可以指摘之点。我觉得这也是后人对于沧浪诗说所起的误会。后人只看了沧浪所谓“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,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”二语,而忽略了他的下文,“然非多读书多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”,遂以为沧浪不主张读书穷理。这是一个最普通的误会,昔人也曾指出过。(见宋咸熙《诗话耐冷谈》八及张宗泰《鲁严所学集》十三《书潜研堂文集瓯北集序后》)关于妙悟,也是如此。昔人只看了沧浪所谓“诗道亦在妙悟”与“惟悟乃为当行,乃为本色”诸语,而忽略了他的“汉魏尚矣,不假悟也”一语。我们须知沧浪所谓妙悟,原只是说诗中有此一义,却并不是说除此一义之外别无他义。诗原有不假妙悟之处,汉魏且不假妙悟,何况三百篇!所以钱牧斋以三百篇中议论道理发露指陈之语以驳沧浪之说,可谓全不曾搔着痒处。潘德舆说得好:“訾沧浪者谓其专以妙悟言诗,非温柔敦厚之本,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议论为诗,故沧浪拈此救之,非得已也。”(《养一斋诗话》一)
由第二点言,我们须知沧浪之所谓悟,与其论禅一样,也应分别二义:一是所谓透澈之悟,一是所谓第一义之悟,要之都不是江西诗人之所谓换骨之悟。透澈之悟,由于以禅论诗,只是指出禅道与诗道有相通之处,所以与禅无关;第一义之悟,由于以禅喻诗,乃是以学禅的方法去学诗,所以与禅有关。透澈之悟为王渔洋所常言;而第一义之悟,则又明代前后七子所常言。看出此分别,然后可以各别讨论。
沧浪之论透澈之悟,莫过于下面的一段话:
悟有浅深,有分限。有透澈之悟,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。汉魏尚矣,不假悟也。谢灵运至盛唐诸公,透澈之悟也。他虽有悟者,皆非第一义也。(www.xing528.com)
夫诗有别材,非关书也,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然非多读书多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。所谓不涉理路、不落言筌者,上也。诗者,吟咏情性也。盛唐诸公惟在兴趣,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,故其妙处透澈玲珑,不可凑泊,如空中之音,相中之色,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,言有尽而意无穷。
根据了这节话,我们不要以为仅仅是神韵说之所出,我们须知这也是性灵说之所本。沧浪论诗,在当时流辈中确是别有见地,但比了后来一辈人,则觉其所谓从顶鸋上做来者,工夫犹有未至;所以细细看去,时觉其有牴牾或罅漏之处。不过话虽如此说,而察其意所侧重者,毕竟远在神韵方面。在此节中,他不过谓诗自有诗的标准,搬弄不得学问,发挥不得义理;于学问义理以外去求诗,才能见其别材别趣,才是所谓“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”。假使卖弄学问,阐发性理,则数典之作与格言之诗都是有迹可寻,而与所谓空中之音,相中之色,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云云者,全不相似。此说原未尝错误。后人称其落王、孟家数,实则这还是后人的见解,与沧浪无涉。说沧浪没有做到此境地,则有之矣。说此种境地,与诗无关,则未必然。吴乔《围炉诗话》谓:“诗于唐人无所悟入,终落死局。严沧浪谓诗贵妙悟,此言是也。然彼不知兴比,教人何从悟入,实无见于唐人,作玄妙恍惚语,说诗说禅说教俱无本据。”这也没有明白沧浪之所谓悟。
沧浪之论第一义之悟,又应看下面的一段话:
禅家者流乘有小、大,宗有南、北,道有邪、正。学者须从最上乘,具正法眼,悟第一义,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。论诗如论禅。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。大历以还之诗,则小乘禅也。已落第二义矣。晚唐之诗,则声闻辟支果也。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,临济下也。学大历以还之诗者,曹洞下也。……吾评之非僭也,辩之非妄也。天下有可废之人,无可废之言。诗道如是也!若以为不然,则是见诗之不广,参诗之不熟耳。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,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,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,次取沈、宋、王、杨、卢、骆、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,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,又取本朝苏、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,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。傥犹于此而无见焉,则是野狐外道,蒙蔽其真识,不可救药,终不悟也。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,立志须高,以汉魏晋盛唐为师,不作开元、天宝以下人物。若有退屈,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,由立志之下高也。行有未至,可加工力,路头一差,愈骛愈远,由入门之不正也。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,学其中斯为下矣。又曰,见过于师,仅堪传授,见与师齐,灭师半德也。工夫须从上做下,不可从下做上。先须熟读《楚词》。朝夕讽咏,以为之本,乃读古诗十九首,乐府四篇,李陵、苏武、汉魏五言,皆须熟读,即以李、杜二集枕籍观之,如今人之治经,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,久之自然悟入。虽学之不至,亦不失正路,此乃是从顶鸋上做来,谓之向上一路,谓之直截根源,谓之顿门,谓之单刀直入也。
本于此种见解,于是他所谓悟,似乎不限于王、孟家数。他正是以李、杜为宗,奉盛唐为主,与明代前后七子同一主张。这是他把古今诸诗熟参的结果。熟参以后觉得汉魏则不假悟,盛唐则是透彻之悟,说理而不堕理窟,有学问而不卖弄学问,于是觉得惟有李、杜二集恰到好处。这样,不作开元天宝以下的人物,也是当然的结论。然而他的错误也即在这上面,此种错误,叶夑在《原诗》里已经指出:
羽之言曰:“学诗者以识为主,入门须正,立意须高,以汉魏晋盛唐为师,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,若自退屈,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。”夫羽言学诗须识,是矣。既有识,则当以汉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诗,悉陈于前,彼必自能知所决择,知所依归,所谓信手拈来,无不是道。若云汉魏盛唐,则五尺童子,三家村塾师之学诗者,亦熟于听闻,得于授受久矣。此如康庄之路,众所群趋,即瞽者亦能相随而行,何待有识而方知乎?吾以为若无识则一一步趋汉魏盛唐而无处不是诗魔;苟有识,即不步趋汉魏盛唐而诗魔悉是智慧,仍不害汉魏盛唐也。羽之言何其谬戾而意且矛盾也!
盖沧浪是本于他的透澈之悟的见地,以熟参汉魏以下各家之诗,于是以汉魏盛唐为师,这原不失为他的特识。虽则他的结论是一条康庄大道,人所习知,然而对此大道,依旧可有他的看法。他说:“看诗须着金刚眼睛,庶不眩于旁门小法。”然则他所以指出康庄大道者,原不欲眩于旁门小法而已。不过他提出这个结论,而欲使人一齐走这大道,则无论立法虽正,要之却使人无识。禅家的方法本重在自己去思想,自己去顿悟,自己去寻一个应付生死的知慧,所以沧浪谓实证实悟,谓自家辟此田地,这原合于禅义。但是他不拿这方法教人,而偏拿他所认为实证实悟自家开辟的田地去教人,那是嚼饭喂人,便不合于禅了。叶夑所争正在这一点,明代前后七子的错误,也正在这一点。钱牧斋说:“今仞其一知半见,指为妙悟,……以为诗之妙解尽在是。……目翳者别见空华热伤者旁指鬼物。”这正指出他翳热的病根之所在。他本要去掉下劣诗魔,而不知下劣诗魔却摇身一变即潜藏在其诗论中间,这岂是沧浪所及料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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