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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文学批评史:张戒及其作品《岁寒堂诗话》的情志偏重

时间:2023-11-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
【摘要】:张戒,正平人,绍兴五年以赵鼎荐授国子监丞,及鼎败,亦随贬,官终主管台州崇道观。张戒所著《岁寒堂诗话》二卷,有武英殿本及《历代诗话续编》本。然而沧浪与张戒所同者仅此。沧浪尽在诗之虚处着眼,于是尚韵味而归于禅悟;张戒却在诗之实处着眼,于是重情志而归于无邪。假使说沧浪为王渔洋之前驱,那么张戒便是沈归愚之先声。我们且看张戒论诗怎样偏重在情志方面。而所谓馀蕴,仍即本于言志咏物二者之交织关系。

中国文学批评史:张戒及其作品《岁寒堂诗话》的情志偏重

张戒,正平人,绍兴五年以赵鼎荐授国子监丞,及鼎败,亦随贬,官终主管台州崇道观。其名附见《宋史·赵鼎传》,钱曾《读书敏求记》因此遂误作“赵戒”。

张戒所著《岁寒堂诗话》二卷,有武英殿本及《历代诗话续编》本。此外如《说郛》本、《学海》本、《萤雪轩》本均不全。其诗论之重要,乃在苏、黄诗学未替之时,已有不满的论调;而所提出的意见,也与《白石诗说》一样,足为沧浪之先声。

现在,先举几条批评苏、黄诗的例。他说:“诗以用事为博,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;以押韵为工,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、黄。……苏、黄用事押韵之工,至矣尽矣,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。”这即是沧浪所谓以学问为诗,以文字为诗的意思。他又说:“自汉魏以来,诗妙于子建,成于李杜,而坏于苏、黄。……子瞻以议论作诗,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。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,诗人之意扫地矣。”这也即沧浪所谓以议论为诗与以文字为诗的意思。沧浪诗论,即这些小地方也是有所本的。

诗,何以成于李、杜而坏于苏、黄呢?这即因苏、黄受李、杜的影响而变本加厉,所以沧海横流,也不成为李、杜。他说:“人才高下固有分限,然亦在所习,不可不谨。其始也学之,其终也岂能过之。屋下(疑当作“上”)架屋,愈见其小。后有作者出,必欲与李、杜争衡,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。”诗至唐而体备,诗至宋而变尽。变尽则复,所以不要再蹈宋人学唐的覆辙,而应进求唐人之所以为唐之故,于是悟出“其始也学之,其终也岂能过之”,于是悟出“必欲与李、杜争衡,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”。这是《文心雕龙》所谓通变的意思,也即沧浪取法乎上的宗旨。

然而沧浪与张戒所同者仅此。由其诗论之出发点言,都是反对苏、黄的,都是取法汉魏的,但是从此分歧,又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结论。沧浪尽在诗之虚处着眼,于是尚韵味而归于禅悟;张戒却在诗之实处着眼,于是重情志而归于无邪。假使说沧浪为王渔洋之前驱,那么张戒便是沈归愚之先声。

我们且看张戒论诗怎样偏重在情志方面。他分诗之要素为二:(1)言志,(2)咏物。言志重在主观的抒写,咏物重在客观的描写,二者原不可偏废,然而他似乎更重在言志一边。他说:“建安陶、阮以前诗,专以言志,潘、陆以后诗专以咏物,兼而有之者李、杜也。言志乃诗人之本意,咏物特诗人之馀事。”那么,言志咏物虽都是诗之要素而有本末之分子。他以为言志是诗之本,而咏物则所以求诗之工。至于宋诗如苏、黄一流,则是“不知咏物之为工,言志之为本”者,所以说“风雅自此扫地矣”。

如何是言志为本,而咏物所以为工呢?他又说:

 

诗者志之所之也。情动于中而形于言,岂专意于咏物哉?子建“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”,本以言妇人清夜独居愁思之切,非以咏月也;而后人咏月之句,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。渊明“狗吠深巷中,鸡鸣桑树颠”,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,非以咏田园;而后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,终莫能及。故曰言之不足,故长言之,长言之不足,故咏叹之,咏叹之不足,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。后人所谓含不尽之意者此也。

 

他以为咏物亦不能专重在咏物,必须情景相生,乃见其妙。有情志而无景物,则说来板滞,不足以为工;有景物而无情志,则模山范水,纵使刻画形似,总觉与作者之思想情趣了不生关涉。诗人咏物不惜呕出心肝,而道学家于流连景物之作,又视为玩物丧志。所以二者皆讥。他则不致如诗人之偏,也不致如道学家之泥。他承认咏物写景可以帮助言志,可以化质实为空灵,故云“所以为工”;但若尽在这方面用力,那又走入魔道了。《诗话》中再有一节话,亦可与此意相映发。

 

古诗“白杨多悲风,萧萧愁杀人”,萧萧两字处处可用,然惟坟墓之间,白杨悲风尤为至切,所以为奇。乐天云:“说喜不得言喜,说怨不得言怨。”乐天特得其粗尔。此句用悲愁字,乃愈见其亲切处,何可少耶?诗人之工,特在一时情味,固不可预设法式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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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一些流连光景之作,半吞半吐之辞,近于昔人所谓神韵者,大都用暗示衬托的方法,此即所谓“说喜不得言喜,说怨不得言怨”之义。而张氏则以为不须如此。诗无定式,有以暗示衬托而妙者,有以直陈径说而妙者,总之要见一时情味乃见其工。所以重要的还在于言志。暗示者景显而情隐,直陈者情为主而景为佐。他虽不废咏物之工,而总觉必须与情志生关涉乃见其妙。

他论咏物,故不会因言志而偏重在道的方面;他又论言志,故不会因重韵味而走上神韵一路。他是本于以前正统派的诗论而再加以当时诗人所提出的韵味问题,所以不仅比道学家为通达,即比沈归愚的诗论也似较胜一筹。他分诗为数等:不知言志之为本咏物之为工者,固不为张氏之所许;虽知言志而说来浅露略无馀蕴者,也不为张氏之所取。《诗话》中有好几节论到此意,说:

 

国风》云:“爱而不见,搔首踟蹰,瞻望弗及,佇立以泣。”其词婉,其意微,不迫不露,此其所以可贵也。古诗云“馨香盈怀袖,路远莫致之”,李太白云“皓齿终不发,芳心空自持”,皆无愧于《国风》矣。杜牧之云“多情却是总无情,惟觉尊前唤不成”,意非不佳,然而词意浅露,略无馀蕴。元、白、张籍其病正在此,只知道得人心中事,而不知道尽则又浅露也,后来诗人能道得人心中事少尔,尚何无馀蕴之责哉;梅圣俞云“状难写之景,如在目前”,元微之云“道得人心中事”,此固白乐天长处,然情意失于太详,景物失于太露,遂成浅近,略无馀蕴,此其所短处。

世言白少傅诗格卑,虽诚有之,然亦不可不察也。元、白、张籍诗皆自陶、阮中出,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,本不应格卑,但其词伤于太烦,其意伤于太尽,遂成冗长卑陋尔。……若收敛其词而稍加含蓄,其意味岂复可及也。

 

道得人心中事,必须有馀蕴。无馀蕴则格卑,有馀蕴才有意味。而所谓馀蕴,仍即本于言志咏物二者之交织关系。但知咏物专讲刻划的不会有馀蕴;但知言志只是率直以出之者,也不会有馀蕴。馀蕴是文学上的朦胧妙境,即所谓韵味;如上文所说白乐天诗愈求浅显,愈鲜意趣,愈求详尽,愈少韵致,即因缺少这一点。因此,言志既嫌于率直,即咏物也不能为工。馀蕴,又是文学上沉着的妙处,又所谓温柔敦厚;如下文所举黄鲁直诗矜持过度嫌于做作,斲雕太甚转欠自然,又因缺少这一点,所以咏物则近于刻划,即言志也多涉邪思。他说:

 

孔子曰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”,世儒解释终不了。余尝观古今诗人,然后知斯言良有以也。《诗序》有云“诗者志之所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”,其正少,其邪多,孔子删诗,取其思无邪者而已。自建安七子、六朝、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,惟陶渊明、杜子美耳,余皆不免落邪思也。六朝颜、鲍、徐、庾,唐李义山,国朝黄鲁直乃邪思之尤者。鲁直虽不多说妇人,然其韵度矜持,冶容太甚,读之足以荡人心魄,此正所谓邪思也。鲁直专学子美,然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,肃然生敬,《诗序》所谓经夫妇、成孝敬、厚人伦、美教化、移风俗者也,岂可与鲁直诗同年而语耶。

 

此论殊奇特。谓六朝颜、鲍、徐、庾,唐李义山诸人诗涉于邪思,这是大家可以承认的。谓山谷词多涉及邪思,这我们也还可以明了。独于他谓山谷诗乃邪思之尤者,便不免有些费解。实则照他的理论推之,不能谓为温柔敦厚,当然便不免落于邪思了。

他诗论以言志为本,而又有咏物之妙,故既尚才气又讲韵味。他所举古今诗人合于思无邪的例,一陶渊明,一杜子美。陶,可以说是以韵味胜的例;杜,可以说是以才气胜的例。白居易有陶之志而无其妙,是学陶而失之者,所以无馀蕴;黄庭坚有杜之工而无其志,是学杜而失之者,所以又落于邪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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