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栻,字敬夫,号南轩,少从胡五峰游,后与朱子切磋,朱子亦最叹服,学者称南轩先生,《宋史》四百二十九卷《道学》有传。他的论诗见解虽不甚多,但颇能完成其理论的体系。盛如梓《庶斋老学丛谈》有一节云:
有以诗集呈南轩先生。先生曰:“诗人之诗也,可惜不禁咀嚼。”或问其故?曰:“非学者之诗。学者诗读着似质,却有无限滋味,涵泳愈久,愈觉深长。”又曰:“诗者纪一时之实,只要据眼前实说。古诗皆是道当时实事,今人做诗多爱装造语言,只要斗好,却不思一语不实,便是欺。这上面欺,将何往不欺。”
这是他论诗主张之仅见者。在这里,他所说的话虽不多,却很重要。他分诗为诗人之诗与学者之诗;他又分诗为今人之诗与古人之诗。今人之诗,只是诗人之诗而已,是他所不能满意的。学者之诗,则是想做到古人之诗。所以他论诗的标准即着重在这两种。他以为诗不妨作,只是要作读着似质而有无限滋味的学者之诗,只是要作纪一时之实、据眼前实说的诗。这已在道学家的诗坛上建立了比较建设的诗论了。“这上面欺,将何往不欺”,他竟用正心诚意的见解,搬移到诗坛上来。诗人之论诗,也有主张真实的,但是何尝有这般讲法!
不仅如此,其《论语解》解“《关雎》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二语,也纯粹本于理学的见地。他说:
哀乐,情之为也,而其理具于性。乐而至于淫,哀而至于伤,则是情之流而性之泪矣。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,发不逾节,性情之正也;非养之有素者其能然乎?《关雎》之诗,乐得淑女以配君子,至于钟鼓乐之、琴瑟友之,所谓乐而不淫也;哀窈窕、思贤才,至于寤寐思服、展转反侧,所谓哀而不伤也。玩其辞义者,可不深体于性情之际乎。
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二语,昔人也多引用过,解释过,但在一般诗人看来,大率以为说得蕴藉,说得含蓄而已。在南轩则以为这上面是不能欺的。这上面不欺,那么所谓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云者,即在平时涵养性情,发不逾节的工夫,而不关措辞的蕴藉与含蓄。这样,所以他解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无邪”句,也以为本于性情之正,故能如是。他说:“诗三百篇美恶怨刺虽有不同,而其言之发皆出于恻怛之公心,而非有他也。故思无邪一语可以蔽之。”他又竟用道学家性善的话头,应用到诗坛上了。
作诗者,应以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为标准,才成为学者之诗;读诗者,更应平心易气,反复涵泳,以深求其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之旨,才得了解古人之诗。其《孟子说》中论《凯风》、《小弁》二诗,差不多可以为这一篇的实例。
其事异,故其情异;其情异,故其辞异。当《小弁》之事而怨慕不形,则其漠然而不知者也;当《凯风》之事而遽形于怨,则是激于情而莫遏也。此则皆为失亲亲之义而贼夫仁矣。……由《小弁》之所存则为天理,由高子之所见则为人欲,不可以不察也。诗三百篇夫子所取,以其本于情性之正而已,所谓“思无邪”也。学者读诗平心易气,诵咏反复,则将有所兴起焉。不然,几何其不为高叟之固也。
由《小弁》之所存则为天理,由高子之所见则为人欲,以人欲观诗,则不易了解而每流于“固”。《论语解》中解“兴”、“观”二字云:“兴谓兴己之善,观谓观人之志。”照此说来,必须能兴己之善,才足以观人之志,而观人之志,即所以兴己之善。所以必以作诗的标准为读诗之标准,才能没有“固”的流弊。故其解《孟子》“以意逆志”之说云:(www.xing528.com)
文者,错综其语以成辞者也。以文害辞,谓泥于文而失其立辞之本也;以辞害意,谓执其辞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。故必贵于以意逆志。以意逆志者,谓以其意之见于辞者,而逆夫其志之存于中者,如此则其大旨可得也。
如此解诗,究竟是不是——或能不能——真得诗人之本意,那是另一问题;但在道学家说来,总算是能建立着系统的诗论了。所谓涵养德性,所谓发而皆中节,所谓天理人欲,一切理学上的话头,都能搬引到诗论上来,似乎是前此所未见。
后来发挥此种见解者便是家铉翁。铉翁字则堂,眉山人,宋亡,不仕,《宋史》四百二十一卷有传,所著有《则堂集》。《四库书目提要》称其“籍隶眉山,于苏轼为里人,又广汉张栻亦其乡人,故文中颇有称述东坡、南轩之处”。此言极是。如其《品堂记》(《则堂集》一)论画尚神,即是东坡之学;《志堂说》论诗发挥在心为志之旨,也即南轩的主张。如云:
昔日读诗,深有味于《诗序》“在心为志”之旨。以为在心之志,乃喜怒哀乐欲发而未发之端,事虽未形,几则已动,圣贤学问,每致谨乎此,故曰“在心为志”。若夫动而见于言,行而见于事,则志之发见于外者,非所谓在心之志也。是以夫子他日语门弟子曰: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无邪。”无邪之思,在心之志,皆端本于未发之际,存诚于几微之间。迨夫情动而言形,为雅、为颂、为风、为赋、为比、为兴,皆思之所发,志之所存,心之精神实在于是,非外袭而取之也。序诗者即心而言志,志其诗之源乎?本志而言情,情其诗之派乎?自心而志,由情而诗,有本而末,不汩不迂,盖门人高第,亲得之圣师而述之于序,非后儒所能到也。……诗人之诗所以嗟叹咏歌,不知手之舞、足之蹈,亦由气统乎志,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,非由外也。是故善观诗者,观其辞之洋溢畅达,而知其气之充周;观其辞之雅正温纯,而知其气之安定;观其乐而不淫、哀而不伤、怨而不怒,而知其气之循轨而有节。由学问操存,有以主乎其内也。《诗序》、《孟子》,其相为发明欤?(《则堂集》三)
这即本于南轩以意逆志之说而发挥者,他本于汉人之诗论而加以宋人的解释,于是《诗序》、《孟子》亦可相为发明。这样,虽尽是道学家的话头,而绝不觉其迂腐。下文他再说到志之发乃有多歧之异。
志乎道德者,在心之志也;伊、傅、周、召、颜、曾、思、舆隐见不同,而其志乎道德则无不同也。彼志乎功名,志乎富贵,则管、晏、申、商之所谓志,中无所守,沦而入于他歧者也。所贵在心之志操之而存,如水之有本,自源徂流,行地万里,一本而已。溢而为潢汙,别而为沟渎,是岂水之正哉?(同上)
于是说到志之发仍有其标的,于是再说明其弟祖仁匾其读书室曰“志堂”,而他则命为“则堂”之故。他以为“志之所至,则亦至焉,则之所止,志亦在焉”,“何志而非则之所存”,“何则而非志之所在”,于是他弟兄命堂之故相得益彰,而《诗序》所谓“发乎情,止乎礼义”者,也得到一种新的解释了。后人的文学批评,虽尽是摭拾一些传统的话头,但是往往可以另外给以一种新的解释。这便是他的长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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