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是历史上的人物,其重要性即在继往而开来。朱子之集大成乃是承前的;朱子之影响乃是启后的。现在,即就朱子所不甚注意的文学批评而言,也可看出此关系。因此,再一讲朱子一系中真德秀与魏了翁二人之文论。
真德秀,字景元,更字景希,浦城人,学者称西山先生,《宋史》四百三十七卷《儒林》有传。西山之学出于詹体仁,而詹氏为朱子门人,所以西山可称是考亭嫡传。
真氏文论之重要,在其所选《文章正宗》一书。《文章正宗》以选择过严,持论过偏,颇为后人诟病,然此书在文学批评史上有相当影响,也是事实。刘克庄《题郑宁文卷》,述真氏论文宗旨有“书如《逐客》犹遭绌,辞取‘横汾’亦恐非”之语,自注云:“西山先生编《文章正宗》,如《逐客书》之类,止作小字附见;内诗歌一门初委余裒集,余取《秋风辞》,西山欲去之,盖其议论森严如此。”据是,可知此书真是道学家论文标准的代表作。
真氏之学谨守门户,当然愈走愈偏。他的批评标准,以为文人无行则言亦不足取,于是不免以人废言;又以为内容苟有补世教,则辞即不工也在所取,于是又不免以用存言。他在《文章正宗》的序上说:
正宗云者,以后世文辞之多变,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。……夫士之于学,所以穷理而致用也。文虽学之一事,要亦不外乎此。故今所辑以明义理切实用为主。其体本乎古,其指近乎经者然后取焉。否则辞虽工,不录。
此种意义,在他的文集中也可以看出。其《跋欧阳四门集》云:“自世之学者离道而为文,于是以文自命者,知黼黻其言而不知金玉其行,工骚者有登墙之丑,能赋者有涤器之镻。”(《真西山文集》三十四)这即因德行不加修镽,内容有害义理,所以不足取。其《跋彭忠肃文集》云:“汉西都文章最盛,至有唐为尤盛,然其发挥义理有补世教者,董仲舒氏、韩愈氏而止尔。……至濂洛诸先生出,虽非有意为文,而片言只辞,贯综至理,若《太极》、《西铭》等作直与六经相出入,又非董、韩之可匹矣。”(《真西山文集》三十六)这即因其明义理、切世用,所以为最高。此种批评标准真可谓一偏之见。《四库总目提要》之论《文章正宗》谓:“四五百年以来,自讲学家以外,未有尊而用之者,岂非不近人情之事,终不能强行于天下欤?”这是很公平的论调。
然而,我们不能遽止于是,我们得追究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不近人情的事。这在真西山虽不曾说明,而魏鹤山似乎替他说明此需要。真西山说:“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。”这句话说得简单一些。魏鹤山有一篇《唐文为一王法论》,其言云:
任斯道之托以统天下之异,则不可无以尊其权。天下惟一王之法,最足以一天下之趋向。……君子任斯道于一身,以正天下之不正,裁节矫揉而不使之差跌于吾规矩准绳之所不能制,则一王之法岂独有天下者司之,而斯文独无之哉!……有韩子者作,大开其门以受天下之归,反刓划伪,堂堂然特立一王之法,则虽天下之小不正者,不于王,将谁归!史臣以唐文为一王法,而归之韩愈之倡。是法也,惟韩愈足以当之。(《鹤山大全文集》一百)
然则真西山辑《文章正宗》的宗旨,乃是欲以“一天下之趋向”,乃是欲以“正天下之不正”。盖在当时,古文家已不能与道学家分庭抗礼,所以道学家再要利用其权威,以扫荡文坛。于是于建立道统之外,再要建立道学家的文统。《文章正宗》之产生,即可作如是观。南宋有费衮《文章正派》十卷,见《宋史·艺文志》。此书虽不传,顾名思义,当也与《文章正宗》是同类的书。不过费氏《梁谿漫志》常引东坡言论,其所见或足以代表古文家的见地。那么真氏之别选此集,也非得已了。
魏了翁,字华父,号鹤山,临邛人,《宋史》四百三十七卷《儒林》有传,所著有《鹤山集》。(www.xing528.com)
鹤山思想比西山为缜密,故能在这方面组成一个系统。他说明文与道的关系,以为“辞根于气,气命于志,志立于学。气之薄厚,志之小大,学之粹驳,则辞之险易正邪从之。”(《鹤山大全文集》五十六,《攻愧楼宣献公文集序》)这即是他文论的系统,此意他屡屡提到。他于《游诚之默斋集序》中曾说:“文乎文乎,其根诸气,命于志,成于学乎?”(《鹤山集》五十四)他于《浦城梦笔山房记》中又说:“夫才命于气,气禀于志,志立于学者也。”(《鹤山集》四十九)他再于《杨少逸不欺集序》中说:“辞虽末技,然根于性,命于气,发于情,止于道,非无本者能之。”(《鹤山集》五十四)所以我们可以知道这是他文论的中心。
真西山也讨论到这些问题,但说来单纯一些,不似鹤山之复杂有条理。西山讲到气与志的关系,谓:“学者若能立志以自强,则气亦从之不至于怠惰。”(见《问志气》)讲到气与辞的关系,又承认贯休所谓“乾坤有清气,散入诗人脾”之语(见《跋豫章黄量诗卷》),这犹与鹤山的见解相同。至讲到学的问题,便与鹤山有些出入。其《志道字说》云:“昔者夫子以天纵之圣,犹必十五而志于学;盖志者进德之基,若圣若贤莫不发轫乎此志之所趋。”则是说志足以支配学。其《日湖文集序》云:“是故致饰语言不若养其气,求工笔札不若励于学。气完而学粹,则虽崇德广业亦自此进,况其外之文乎?”则又是说学足以左右辞。所以由西山之系统言之,则为:
由鹤山之系统言之,则为:
因此,由西山之理论言之,志以道为鹄的,辞即道之流露,是彻头彻尾的文道合一说。由鹤山之理论言之,只是说明何以辞有易险邪正,何以辞之易与正者胜险与邪者,以及说明如何注重根本修养,以使其辞之易与正而已。
先言文与气与志之关系。他一方面说辞根于气,一方面又说才命于气、性亦寓于气,盖他以为气之厚薄与正偏(见《游诚之默斋集序》),即是才性与志之关系。由先天言则是才性,由后天言则是志。这样,故可由气质的意义一变而为气节的意义。他于《杨少逸不欺集序》中说:
人之言曰,尚辞章者乏风骨,尚气节者窘辞令。某谓不然。……唐之辞章称韩、柳、元、白,而柳不如韩,元不如白,则皆于大节焉观之。苏文忠论近世辞章之浮靡无如杨大年,而大年以文名,则以其忠清鲠亮,大节可考,不以末伎为文也。眉山自长苏公以辞章自成一家,欧、尹诸公赖之以变文体,后来作者相望,人知苏氏为词章之宗也,孰知其忠清鲠亮,临死生利害而不易其守,此苏氏之所以为文也。
次言文与志与学之关系。气命于志,即是孟子所谓“夫志,气之帅也”之意。至于如何持其志,鹤山以为应归功于学。他说:“气命于志,志不立则气随之;志成于学,学不讲则志亦安能立。”(《游诚之默斋集序》)有志以为之上的话头,但他认为道学派的文人所必不可缺的修养。此意,在《浦城梦笔山房记》中说得最明白:
圣人之心,如天之运纯行不已,如川之逝不舍昼夜,虽血气盛衰所不能免,而才壮志坚,纯终弗贰,曷尝以老少为锐惰,穷达为荣悴者哉?灵均以来,文词之士兴,已有虚骄恃气之习;魏晋而后,则直以纤文丽藻,为学问之极致。方其年盛气强,位亨志得,往往时以所能,哗世眩俗。岁慆月迈,血气随之,则不惟形诸文词,衰飒不振,虽建功立事,蓄缩顾畏,亦非复盛年之比。此无他,非有志以基之,有学以成之,徒以天资之美、口耳之知,才驱气驾而为之耳。如史所书任彦升、丘灵鞠、江文通诸人皆有才尽之叹,而史于文通末年,至谓梦张景阳夺锦、郭景纯征笔,才不逮前。夫才命于气,气禀于志,志立于学者也,此岂一梦之间他人所得而予乎?穷当益坚,老当益壮,而它人亦可以夺之乎?(《鹤山集》四十九)
文人有老去才尽之叹,而道学家则有老当益壮之慨。此关键,即在修养的关系。有修养,则气非虚气,非客气,所以为正为厚;而形之于辞,自非一梦之所可予夺了。学所以知道,志所以求知道,气所以培养此所知之道而使人涵泳于道,辞所以阐发此所知之道而使文准绳于道。所以这样从志与学以讲文,则文偏于道,无宁视为当然的了。由道学的见解以论文,由文学的广义以论文,我觉得此说为比较通达而圆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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