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学家大率不甚为诗,其能为诗者惟有邵雍。邵氏所著有《伊川击壤集》。其《自序》云:
《击壤集》,伊川翁自乐之诗也。非唯自乐,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。
这正说明他作诗的态度。所以他论诗的标准也是如此。他继续言之云:
伊川翁曰,子夏谓诗者志之所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,情动于中而形于言,声成其文而谓之音。是知怀其时则谓之志,感其物则谓之情;发其志则谓之言,扬其情则谓之声;言成章则谓之诗,声成文则谓之音:然后闻其诗,听其音,则人之志情可知之矣。
此数语中阐说“诗”与“音”的区分,及“志”与“诗”或“情”与“音”的关系,都是值得注意的。由于他说明“志”与“时”的关系,故其论诗重在写其自我;由其说明“情”与“物”的关系,故其论诗又重在写其自得。
他的论诗大旨,不外于《诗大序》一篇所言。其《论诗吟》云:“何故谓之诗?诗者言其志。既用言成章,遂道心中事。”《谈诗吟》云:“诗者人之志,非诗志莫传。”《诗画吟》云:“诗者人之志,言者心之声。志因言以发,声因律而成。”这与《诗序》所谓“志之所之”云云,没有多大分别。但是他的重要,却正在于此。他能够根据《诗序》而加以组织的系统的说明。他能够化朽腐为神奇,把陈陈相因的老生常谈,一变而为他自己的诗论,为他当时新起的道学家的诗论。这便是值得注意的了。他以为
他分别两项说明其关系,这已与《诗大序》所言不尽相同了。因为他分为两项说明,所以他也提出了两个重要的观点:第一点,是说明了“志”与“时”的关系。“诗言志”,这是一句老话,尽人知之亦尽人能言之。但是所谓“志”是什么?则又人异其说,正同人异其志一样。袁枚标榜性灵之说,亦以“诗言志”一语为宗旨,可知言志之旨虽同,而内容意趣却可随各人解释的观点而不同。道学家之阐说“诗言志”一语,当然不会同于袁枚一流之诗人的见解。至其所由不同之故,则邵氏《自序》中说得很明晰。《诗大序》云“情动于中而形于言”,这即是“言志”一语之绝妙解释,而亦是道学家与诗人所共守的信条。但是如何可使情动于中呢?他以为其要有二,即是“身也时也。谓身则一己之休戚也,谓时则一时之否泰也。一身之休戚则不过贫富贵贱而已;一时之否泰则在夫兴废治乱者焉”。所以本于一身之休戚而为言者,只不过发抒个人的牢骚,或写其浪漫愉佚的生活。其情均未能尽轨于正。即有论到一时之否泰者,亦不过是一己爱憎之私而不足以为天下是非之公。所以他说“怀其时则谓之志”,重在时的方面,便可较鲜这些流弊了。所以他又说:“近世诗人穷戚则职于怨憝,荣达则专于淫佚。身之休戚发于喜怒,时之否泰出于爱恶,殊不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,故其诗大率溺于情好也。”这才可见出诗人和道学家之不同。仅以身的关系发其志而为言者,是发乎情而止乎情。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,则情出于时而悉归于正,此则所谓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也。这才是《诗大序》“发乎情止乎礼义”一语绝妙的注脚、绝妙的阐说。
第二点是说明了“情”与“物”的关系,他再追究到何以一般诗人要溺于情好呢?情好是不是应当捐弃或避之如蛇蝎呢?他则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喻,而以为:
噫!情之溺人也甚于水。古者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,是覆载在水也,不在人也。载则为利,覆则为害,是利害在人也,不在水也。不知覆载能使人有利害邪?利害能使水有覆载邪?二者之间必有处焉。就如人能踏水,非水能踏人也。然而有称善踏者,未始不为水之所害。人若外利,而踏水之情,亦由人之情也。若利内而踏水,利而坏之,患立至于前,又何必分乎人焉水焉,其伤性害命一也。
性者,道之形体也;性伤则道从之矣。心者,性之郛郭也;心伤则性亦从之矣。身者,心之区宇也;身伤则心亦从之矣。物者,身之舟车也;物伤则身亦从之矣。是知以道观性,以性观心,以心观身,以身观物,治则治矣,然犹未离乎害者也。不若以道观道,以性观性,以心观心,以身观身,以物观物,则虽欲相伤,其可得乎?若然,则以家观家,以国观国,以天下观天下,亦从而可知之矣。
他提出了“以道观道,以性观性,以心观心,以身观身,以物观物”的方法,则两不相伤,情累都忘,更何溺于情好之足虑!这才是道学家修养之极诣,而同时也是诗人所需的修养之极诣。尤其道学家的诗人所应持的态度。
由第一点言,故其论诗重在写其自我;由第二点言,故其论诗又重在写其自得。其《无苦吟》一首中云:“行笔因调性,成诗为写心。诗扬心造化,笔发性园林。”(《伊川击壤集》十七)于抒写自我中有自得之趣。其《闲吟》诗又云:“忽忽闲拈笔,时时乐性灵。何尝无对景,未始便忘情。句会飘然得,诗因偶尔成,天机难状处,一点自分明。”(《伊川击壤集》四)于抒写自得中也自有自我存在。故其作诗的态度,是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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尧夫非是爱吟诗,诗是尧夫自得时。风露清时收翠润,山川秀处摘新奇。揄扬物性多存体,拂掠人情薄用辞。遗味正宜涵泳处,尧夫非是爱吟诗。(《首尾吟》)
盖诗人以诗累情,而他则以诗适情;道学家重道废诗,而他则重道而不废诗。以诗累情,所以只惟声律词藻之是求,而性灵兴趣便索然了。重道废诗,所以以诗为闲言语,而道妙既无由阐写,道体亦无从形容了,所以他说:
所未忘者独有诗在焉:然而虽曰未忘,其实亦若忘之矣。何者?谓其所作异人之所作也。所作不限声律,不沿爱恶,不立固必,不希名誉,如鉴之应形,如钟之应声。其或经道之余,因静照物,因时起志,因物寓言,因志发咏,因言成诗,因咏成声,因诗成音。是故哀而未尝伤,乐而未尝淫,虽曰吟咏情性,曾何累于情哉!
钟鼓乐也,玉帛礼也,与其嗜钟鼓玉帛,则斯言也不能无陋矣。必欲废钟鼓玉帛,则其如礼乐何。人谓风雅之道行于古而不行于今,殆非通论,牵手一身而为言者也。(《击壤集自序》)
因此,他的态度是“亦不多吟亦不少吟,亦不不吟亦不必吟”(《答傅钦之》)的。其《言默吟》一首说得更为明白。他说:
当默用言言是垢,当言任默默为尘。当言当默都无任,尘垢何由得到身。
道学家不吟,其病在当言任默;诗人必吟,其病在当默用言。所以他是诗人中的道学家,道学家中的诗人。我尝谓宋代的古文家,虽论文主道而未尝不通于言志;宋代的道学家虽论诗言志而也未尝不偏于载道。苏轼是前一种最适当的例,而邵雍便是后一种最适当的例。
邵氏《首尾吟》中又有云:
尧夫非是爱吟诗,诗是尧夫乐物时。天地精英都已得,鬼神情状又能知。陶真意向辞中见,借论言从物外移。始信诗能通造化,尧夫非是爱吟诗。
尧夫非是爱吟诗,诗是尧夫可爱时。已着意时仍着意,未加辞处与加辞。物皆有理我何者,天且不言人代之。代了天工无限说,尧夫非是爱吟诗。
诗能通造化,诗能代天工,这是向来诗人所不敢如此大言的。其《诗酒吟》云:“鬼神情状将诗写,造化功夫用酒传。传写不干诗酒事,若无诗酒又难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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