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西诗人之诗论,又是山谷一派之绪馀,另成一个系统。曾季貍《艇斋诗话》有一节云:
后山(陈师道)论诗说换骨,东湖(徐俯)论诗说中的,东莱(吕本中)论诗说活法,子苍(韩驹)论诗说饱参,入处虽不同,其实皆一关捩,要知非悟不可。
这正是说明江西诗社中人的论诗主张。所以诸人均同一论调,同一关捩。盖自山谷《奉答谢公定诗》有云“自往见谢公,论诗得濠梁”,已重在“有所悟入”(见任渊注),则知传江西衣钵者,其论诗当然也重在“悟”了。
兹先就陈师道言之。昔人称陈氏作诗重在苦吟,每偕及门登临得句,即急归卧一榻,以被蒙首,甚至其家婴儿孺子亦抱寄邻家,其精思苦吟如此。所以黄庭坚有“闭门觅句陈无己”之谑(《病起荆江亭即事》);又其《赠陈师道》诗亦有“陈侯学诗如学道,又似秋虫噫寒草,日晏肠鸣不俛眉,得意古人便忘老”诸语。当然的,陈氏的自咏绝句,更应有“此生精力尽于诗,末岁心存力且疲”之叹了。
以他这样苦吟,故其所谓“换骨”云者,实即是火候到时的境界。其《答秦少章》诗云:
学诗如学仙,时至骨自换。
工夫深时,自然能换骨的。这虽以学仙为喻;但亦未尝不是禅宗的方法,所以说关捩全在一“悟”字。
今世所传《后山诗话》,固不足信,然亦未尝不可于其中节取数语以窥其论诗宗旨。如所谓“宁拙毋巧,宁朴毋华,宁粗毋弱,宁僻毋俗”云云,正是西江派论诗主张。与其诗所谓“近世无高学,举俗爱许浑”者(《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》)正是同一意思。所以我疑此书本是后山未曾写定之本,以出后人编次,遂不免增益窜乱耳。
于次,再一言徐俯。徐氏论诗,《艇斋诗话》称其“论诗说中的”,今以未见《东湖集》,不知其说若何?但曾敏行《独醒杂志》有一节云:
汪彦章为豫章幕官;一日会徐师川于南楼,问师川曰:“作诗法门当如何入?”师川答曰:“即此席间杯拌果蔬使令,以至目力所及,皆诗也。君但以意翦财之,驰骤约束触类而长,皆当如人意,切不可闭门合目作镌空妄实之想也。”颜章颔之。逾月复见师川曰:“自受教后,准此程度,一字亦道不成。”师川喜谓之曰:“君此后当能诗矣。”故彦章每谓人曰:“某作诗句法得之师川。”
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前集四十九引《吕氏童蒙训》亦述徐氏语云:“诗岂论多少,只要道尽眼前景致耳。”正是此意。眼前景致本可入诗,不过他说得迷离恍惚,有如《怀麓堂诗话》所谓“宋人论诗高者如捕风捉影”之类,则不免堕于禅门习气而已。
又《艇斋诗话》有一节云:
东湖尝与予言,近世人学诗,止于苏、黄,又其上则有及老杜者,至六朝诗人皆无人窥见。若学诗而不知有选诗,是大车无,小车无。
此意亦严羽所谓“取法乎上”的意思。时人论诗,本是各有自得之处。所以《艇斋诗话》又云:“山谷论诗多取楚词,东湖论诗多取选诗。”各人之所嗜虽不相同,要之都是陈师道之所谓“高学”,决不偏徇流俗之见的。因知《沧浪诗话》所谓学者须从最上乘,具正法眼,悟第一义云云,也从江西馀唾得来。
因其如此,所以江西诗人也都有一些自立的气概。即如徐氏虽为山谷之甥,并且也是江西派的诗,但他磊落不群之气,终不肯屈居人下。所以晚年有人称其源自山谷者,他不以为然,答以小启云:“涪翁之妙天下,君其问之水滨;斯道之大域中,我独知之濠上。”(见赵《林子》卷一)其于山谷犹且如此,何况余子!所以《吕氏童蒙训》又云:“徐师川言作诗自立意,不可蹈袭前人。”(《渔隐丛话》前集三十七引)这是江西诗人所共持的态度。黄山谷云:“听它下虎口著,我不为牛后人。”江西诗人持奉这种信条,安得不愈变而愈离其宗。我所以谓《沧浪诗话》虽似针对江西诗派而发,实际上也未尝不深受江西诗人的影响。
最后,再一言吕本中之所谓“活法”。吕氏关于论诗之著凡有三种:一为《江西诗社宗派图》,以选集而兼论评,这是江西诗人的总集;一为《紫薇诗话》,则论诗而及事者为多,又为江西诗人的小传,或遗闻轶事的记载;其又一则为《吕氏童蒙训》,其论诗主张,大率在是,是又可作为江西诗人之诗论观。(www.xing528.com)
不过因此书本为家塾训课之本,故一方面论为诗文之法,一方面又论为人之法。而且本中本是北宋故家,及见元祐遗老,师友传授,具有渊源,故言理学则折衷二程,论诗文则取法苏、黄。他在政和、宣和之间只与王氏之学立异,而于元祐程苏之学则不复分别。所以是书虽多论诗主张而不全是论诗。而且今传各本《童蒙训》,均无论诗文之语,盖又是朱学盛行以后,欲严洛、蜀之辨而加以汰除者。明叶盛《菉竹堂书目》卷四,有《童蒙诗训》一册,又杨士奇等所编之《文渊阁书目》卷十亦有之,注云阙。均以列入宋人诗话中间,当即为《童蒙训》中之论诗者。不知此果宋人分编之本,抑为后人掇拾之本,已不可考。现在只就《苕溪渔隐丛话》所引者考之以见其一斑。
吕氏论诗重在悟入。《童蒙训》云:
作文必要悟入处;悟入必自工夫中来,非侥幸可得也。如老苏之于文,鲁直之于诗,盖尽此理也。
所以《紫薇诗话》自述答晁叔用语云:“只熟便是精妙处。”熟,即活法,即工夫,即悟。又其《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》云:
《楚词》、杜、黄固法度所在,然不若遍考精取,悉为吾用,则恣态横生,不窘一律矣。如东坡、太白诗,虽规摹广大,学者难依,然读之使人敢道,澡雪滞思,无穷苦艰难之状,亦一助也。要之此事须令有所悟入,则自然越度诸子。悟入之理,正在工夫勤惰间耳。如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,顿悟笔法。如张者专意此事,未尝少忘胸中,故能遇事有得,遂造神妙。使他人观舞剑,有何干涉!
又其序《诗社宗派图》亦谓:“诗有活法,若灵均自得,忽然有入,然后惟意所出,万变不穷。”都近禅门话头。盖江西派论诗虽好论诗法而能不泥于法。吕氏《与曾吉甫论诗第二帖》云:
欲波澜之阔,先须于规摹令大,涵养吾气,而后可。规摹既大,波澜自阔;少加治择,功已倍于古矣。试取东坡黄州已后诗,如种松医眼之类,及杜子美歌行及长韵近体诗看便可见,若未如此,而事治择,恐易就而难远也。退之云:“气,水也,言,浮物也。水大则物之浮者大小毕浮,气之与言犹是也。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。”如此则知所以为文矣。曹子建《七哀诗》之类,宏大深远,非后作诗者所能及,此盖未始有意于言语之间也。近世江西之学者,虽左规右矩,不遗余力,而往往不知出此,故百尺竿头不能更进一步,亦失山谷之旨也。
百尺竿头再进一步,便能有所悟。悟入之法,或自工夫中来,此即陈师道所谓“时至骨自换”之说,或自遍考中来,即韩驹所谓“未悟且遍参诸方”之意。如《童蒙训》云:
前人文章各自一种句法:如老杜“君今起施春江流,予亦沙边具小舟”,“同心不灭骨肉亲,每语见许文章伯”,如此之类,老杜句法也。东坡“秋水今几竿”之类自是东坡句法。鲁直“夏扇日在摇,行乐亦云聊”,此鲁直句法也。学者若能遍考前作,自然度越流辈。(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前集卷八引)(5)
此即遍参之意。大抵江西一派是由人巧之极以臻天然者,故由夺胎换骨之说可以一变而为悟入之论,由遍参之法可以归到自得之境。后来杨万里、陆游之诗从江西派入而不从江西派出,后来严羽《沧浪诗话》反对苏、黄而论诗之语转多拾江西余唾,盖均由此。我们只看《渔隐丛话》前集十五所引《童蒙训》云:
浩然诗:“挂席几千里,名山都未逢。泊舟浔阳郭,始见香炉峰。”但详看此等语,自然高远。
这不就是后来神韵派的论调吗?范温《潜溪诗眼》云:“山谷言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,但得其皮毛,所以去之更远。学者先以识为主,禅家所谓正法眼,直须具此眼目,方可入道。”(《苕溪渔隐丛话》前集五引)则知沧浪论诗主识,正从江西诗人“遍参”一语得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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