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谷论诗,消极方面,重在识“病”,所谓“更能识诗家病,方是我眼中人”也(《次韵奉酬荆南签判向和卿六言》)。积极方面重在“法”,重在“律”,故又重在“眼”。如云:“无人知句法,秋月自澄江。”(《奉答谢公定与荣子邕论狄元规孙少述诗长韵》)如云:“秋来入诗律,陶谢不枝梧。”(《送顾子敦赴河东》)如云:“拾遗句中有眼。”(《赠高子勉》)均重在作法的讨论。所以曾季貍《艇斋诗话》云:“山谷诗妙天下,然自谓得句法于谢师厚,得用事于韩持国,此取诸人以为长也。”所以释德洪《冷斋夜话》(五)“荆公东坡句中眼”条亦引山谷语云:“学者不知此妙,语韵终不胜。”
他既这样重在句法诗律,所以以诗为事,而工夫亦尽于诗内。其《赠高子勉》四首之一云:
妙在和光同尘,事须钩深入神。听它下虎口著,我不为牛后人。
其戛戛独造,迥不犹人之意可见。其《避暑李氏园诗》云:“题诗未有惊人句,会唤谪仙苏二来。”求其惊人,是他“下虎口著”的本领。其《次韵答高子勉诗》云:“寒炉余几火,灰里拨阴、何。”任渊注:“言作诗当深思苦求,方与古人相见也。”(《山谷诗集注》十六)又《次韵奉酬荆南签判向和卿六言》有云:“覆却万方无准,安排一字有神。”任渊注:“言不为物役,诗思乃凝于神也。(同上)”这又是所谓“钩深入神”的注脚。至其《再作答徐天隐诗》所谓“破的千古下,乃可泣曹、刘”,则又是“不为牛后人”的态度。张耒《读黄鲁直诗》云:“不践前人旧行迹,独惊斯世擅风流。”极得山谷真相。曾季貍《艇斋诗话》云:“山谷诗云,‘十度欲言九度休,万人丛中一人晓’,曾吉父云,‘此正山谷诗法也’,其说尽之。”此言亦极中肯。《许彦周诗话》引黄氏讥郭功父语谓“公做诗费许多气力做甚”。实则黄氏做诗,也是费过气力者。正因他这般费气力,所以才肯不惮烦地讲什么诗法和句律。
然而他虽下虎口著,虽要惊人,要破的,而犹不致过偏于奇险。此则所谓“妙在和光同尘”也。其《和德孺五丈“之”字诗韵》所谓:
且然聊尔耳,得也自知之。
任渊注云:“诗意谓唱酬之作聊且遣兴,不必甚工,至其自得之妙,盖未易与俗人言也。”(《山谷诗集注》十九)则又是由艰深以归于自然。朱弁《风月堂诗话》谓“黄庭坚用昆体工夫,而造老杜浑成之地”,可谓窥见深际。
他何以能用钩深入神的工夫而造和光同尘的妙境呢?则以其论诗主张本是如此的。他以为有的工夫在诗内,这是他所谓诗法,《冷斋夜话》(一)曾述山谷诗法云:
山谷言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,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,虽渊明、少陵不得工也。不易其意而造其语,谓之“换骨法”;规摹其意形容之,谓之“夺胎法”。
这种方法即是化朽腐为神奇的方法。所以虽得之于深思苦求,而依旧能浑成自然。观其《再次韵杨明叔诗小序》所云:
盖以俗为雅,以故为新,百战百胜如孙吴之兵;棘端可以破镞,如甘蝇、飞卫之射,此诗人之奇也。(《山谷诗集注》十二)
这即是夺胎换骨法的原理之说明。这样,所以虽新而实故,虽奇险而实平正,虽生硬而实妥贴。昔人谓“山谷晚年诗皆是悟门”(见楼钥《攻愧集》七十《书张式子诗集后》),于此也未尝不有一些关系。我们须知“以俗为雅,以故为新”诸语,虽为东坡所言,却正是山谷的诗法。(www.xing528.com)
他又以为有的工夫更为诗外。《渔隐丛话》前集(四十七)引山谷说云:
山谷云,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。后来学诗者虽时有妙句,譬如合眼摸象,随所触体得一处。非不即是,要且不似,若开眼全体见之,合古人处不待取证也。
又云,诗文不可凿空强作。待境而生,便自工耳。每作一篇先立大意,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。
则又是超于诗法句律的见解。所以他的论诗只推崇杜甫、陶潜二人。其《赠高子勉诗》所谓:
拾遗句中有眼,彭泽意在无弦。顾我今六十老,付公以二百年。
实已逗露此意。于杜则学其法,于陶则又蕲得其超于法者。得于法而后工,超于法而后妙。他指出此二人即所以示其学诗宗主,此则所谓“付公以二百年”也。任渊注谓:“老杜之诗眼在句中,如彭泽之琴意在弦外。”(《山谷诗集注》十六)恐非是山谷原意。
山谷论诗虽陶、杜并重,而晚年蕲向似乎更偏于陶。《津逮本山谷题跋》卷七《论诗条》云:
谢康乐、庾义城之于诗,炉锺之功,不遗力也,然陶彭泽之墙数仞,谢庾未能窥者何哉?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,渊明直寄焉尔。
又山谷《宿旧彭泽怀陶令诗》云:
空余诗语工,落笔九天上。向来非无人,此友独可尚。
此友可尚,亦可知其蕲向之所在了。这个关系,正可看出后来江西诗人之论诗所以由“法”而转到“悟”的缘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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