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文论除古文家、道学家、政治家之外,更有异军突起别成一支者则为释子之文论。释子固不重在讨论文事,然而也有足述者,则契嵩之《镡津文集》与德洪之《石门文字禅》可以为其代表。契嵩字仲灵,自号潜子,藤州镡津人,与欧阳修等同时,故其论文主张,非特可以代表释家一派,抑且可以影响到后来的古文家与道学家各方面。
契嵩的论文主张具见于《纪复古》及《文说》二文。其《纪复古》云:
章君表民,以官来钱唐。居未几,出欧阳永叔、蔡君谟、尹师鲁文,示予学者。且曰今四方之士,以古文进于京师,崭然出头角,争与三君子相高下者,不可胜数。视其文,仁义之言炳如也。予前相与表民贺曰,本朝用文已来,孰有如今日之盛者也!此圣君之德,而天下之幸也。退且思之:原古文之作也,所以发仁义而辨政教也。尧、舜、文、武,其仁义至,其政教正。孔子以其文奋而扬之,后世得其法焉。故为君臣者有礼,为国家者不乱。方周道衰,诸侯强暴相欺,上下失理,孔子无位于时,不得行事,故以之用褒贬、正赏罚,故后世虽有奸臣贼子,惧而不敢辄作。及战国时,合从连衡之说以倾天下,独孟轲、荀况,以文持仁义,而辨政教。当时虽不甚振,而学者仰而知有所趣。汉兴,贾谊、董仲舒、司马迁、扬雄辈,以其文倡之,而天下和者响应。故汉德所以大,而其世所以久也。隋世王通,亦以其文继孔子之作。唐兴,太宗取其徒,发而试之。故唐有天下大治,而韩愈、柳宗元复以其文从而广之,故圣人之道益尊。今诸儒,争以其文奋,则我宋祖宗之盛德鸿业益扬,天子之仁义益著,朝廷之政教益辨。(《镡津文集》七)
其《文说》云:
章表民始至自京师,谓京师士人高欧阳永叔之文,翕然皆慕而为之,坐客悦听。客有一生遽曰,文兴,则天下治也。潜子谓客曰,欧阳氏之文,言文耳;天下治,在乎人文之兴。人文资言文发挥,而言文借人文为其根本。仁义礼智信,人文也;章句文字,言文也。文章得本,则其所出自正,犹孟子曰“取之左右逢其原”。欧阳氏之文,大率在仁信礼义之本也,诸子当慕永叔之根本可也。胡屑屑徒模拟词章体势而已矣。周末、列国、嬴秦时,孰不工文!而圣人之道废,人文不足观也,盖其文不敦本乃尔。孔子无位,其道不行,病此不得已,徒以六经春秋之文载之以遗后世。故曰,我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圣人岂特事其空文乎?君臣、父子、师徒、朋友,其文词有本,仁义礼信蔼然,天下不治,未之有也。《易》曰,观乎人文,则天下化成,岂不然哉?坐客闻吾说,皆愕然不辩。(《镡津文集》七)
这些论调,很同情于当时的古文运动;而且不仅如此,更欲进而为道的运动与政教的运动。所以他以为“原古文之作也,所以发仁义而辨政教也”。为要“发仁义”,所以以为文章自有根本,不能徒事空文。为要“辨政教”,所以又以为天下之治在乎人文而不在言文。其论仁义与文之关系云:
吾闻君子之学欲深探其道;深探欲其自得之也。于道苟自得之,则其所发无不至也。所谓道者,仁义之谓也,仁义出乎性者也。人生纷然莫不有性,其所不至于仁义者,不学故也。学之而不自得者,其学浅而习不正故也。夫圣与贤,其推称虽殊,而其所以为圣贤者岂异乎哉!其圣者得之于诚明,而贤者得之于明诚。诚也者生而知之也,明也者学而知之也,及其至于仁义一也。表民其学切深,于道有所自得,故其文词之发也懋焉。韩子所谓“仁义之人,其言蔼如也”。(《与章表民秘书书》)
这些话我觉得比道学家更透澈。又其论《人文》云:
曰何谓人文乎?曰文武王之道也。文武相济以贲人道,故曰人文也。文者,德也;武者,刑也。德以致大业,刑以扶盛德。德其至也,刑其次也。会文武者,所以以文总之,故曰人文也。(《镡津文集》六)
又云:
人文至焉,言文次焉。以言文而验其人,人其廋哉?以人文而验其世,世其廋哉?故人文者,天下之道之所存焉;言文者,圣贤之志之所寓也。先天下而后圣贤者,圣贤发已矣,天下至公也,故公者至而已者次也。孰曰言文,其无用乎?(《镡津文集》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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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话,我亦觉得比政治家更切实。所谓传统的文学观,不谓竟于释子的文集见之。我觉得契嵩在当时学术上的地位,在当时比欧阳修诸人实更重要,在《镡津文集》中很可看出阳儒阴释的道学之渊源所自,固不仅其论文主张兼有古文家、道学家、政治家诸种之长已也。
其后德洪(一名惠洪)论文,便颇近禅家机锋,成为纯粹释子之文论了。其《堕庵铭》云:
心非言传,则无方便;以言传之,又成瑕玷。(《石门文字禅》二十)
这种态度便是禅家的态度。又其《昭默禅师序》云:
李北海以字画之工而世多法其书。北海笑曰,学我者拙,似我者死。当时之人不知其言有味,余滋爱之。盖学者所贵,贵其知意而已!至于踪迹绳墨,非善学者也。(《石门文字禅》二十三)
这种方法,也是禅家所持的方法。故其自述作诗文之态度云:
予非有意于工诗文,夙习洗濯不去。临高望远,未能忘情,时时戏为语言,随作随毁,不知好事者皆能录之。(《题自诗》)
予于文字未尝有意,遇事而作,多适然耳。譬如枯株,无故蒸出菌芝。(《题珠上人所蓄诗卷》)
这种态度也与三苏之不敢有作文之意相同。所以他也最称颂东坡之文,以为:“非语言文字也,皆理故也。自非从般若中来,其何以臻此!”宋祁《云门录序》云:“忘言之言,未始有言也;可道之道,未始有道也。”(《宋景文集》四十五)他论释子之文,犹且持此种态度,有这种论调,何况这本是释子之文论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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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 《邵氏闻见录》:“本朝古文柳开、仲涂,穆修、伯长首为之倡。”《朱子言行录》:“韩、柳之文因伯长而后行,国初知者有柳开。”
(2) 亦见《石门文字禅》卷二十七。
(3) 辙孙籀所记《栾城遗言》谓:“公解孟子二十馀章。读至浩然之气一段,顾籀曰,五百年无此作矣。”可知他着眼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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