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学观至二程已偏到极点,所以程门弟子之文论,也不用再说;即使再说,这种陈陈相因的话头,我们也可不必重事称引。但在程门弟子中论文之语也有一些重要的地方。即是(1)颇能说明文所以要重道的理由,(2)颇能说明道所能影响于文的地方。
关于第一点,由道学方面言,由儒学方面言,都是一种进步。盖他们以为在道未明以前,则贵体会,贵求之于言意之表,所以不能限于文辞;在道已明以后,则贵力行,贵验之于行动之间,所以又用不到文辞。这样,完全以道为中心,所以对于文的态度,于古人之作则不求诸外而体之于内,于自己之作,则不重在饰,而致力于质,无论在读或作的方面都有重道轻文的需要。
杨时《送吴子正序》云:
六经先圣所以明天道,正人伦,致治之成法也。其文自尧、舜历夏、商、周之季,兴衰治乱成败之迹,求敝通变,因时损益之理,皆焕然可考。网罗天地之大,文理象器幽明之故,死生终始之变,莫不详谕曲譬,较然如数一二,宜乎后世高明超卓之士,一抚卷而尽得之也。予窃怪唐虞之世,六籍未具,士于斯时,非有诵记操笔缀文,然后为学也;而其蕴道怀德,优入圣贤之域者,何其多耶?其达而位乎上,则昌言嘉谟,足以亮天工而成大业;虽困穷在下,而潜德隐行,犹足以经世励俗。其芳猷美绩,又何其章章也!自秦焚诗书,坑术士,六艺残缺。汉儒收拾补缀,至建元、元狩之间,文辞粲如也。若贾谊、董仲舒、司马迁、相如、扬雄之徒,继武而出,雄文大笔,驰骋古今,沛然如决江汉,浩无津涯,后虽有作者,未有能涉其波流也。然贾谊明申、韩,仲舒陈灾异,马迁之多爱,相如之浮侈,皆未足与议,惟扬雄为庶几于道,然尚恨其有未尽者。积至于唐,文籍之备,盖十百前古。元和之间,韩、柳辈出,咸以古文名天下,然其论著不诡于圣人盖寡矣。自汉迄唐千余载,而士之名能文者,无过是数人,及考其所至,卒未有能倡明道学,窥圣人阃奥,如古人者。然则古之时六艺未具,不害其善学;后世文籍虽多,无益于得也。孔子曰予非多学而识之,予一以贯之,岂不信矣哉!(《杨龟山先生集》二十五)
其《与陈传道序》又云:
予尝谓学者视圣人,其犹射之于正鹄乎?虽巧力所及有中否远近之不齐,然未有不志乎正鹄而可以言射者也。士之去圣人或相倍蓰,或相什伯,所造固不同,然未有不志乎圣人而可以言学者也。自孔子没,更战国至秦,遂焚书坑儒士,六经中绝。汉兴,虽稍稍复出,然圣学之失其传尚矣。由汉至唐,千余岁,士之博闻强识者,世岂无其人耶?而卒未有能窥圣学之堂奥者,岂当时之士卒无志于圣人邪?而卓然自立者何其少也!若唐之韩愈,盖尝谓世无仲尼,不当在弟子之列,则亦不可谓无其志也。及观其所学,则不过乎欲雕章镂句取名举而止耳。然则士固不患不知有志乎圣人,而特患乎不知圣人之所以学也。且古之圣人固宜莫如舜也。舜之在侧微,与木石居鹿豕游,固无异于深山之野人也。是岂以文采过人耶?伏羲画八卦,《书》断自《尧典》,当是时,六经盖未有也。而舜之所以圣者果何自哉?夫舜,圣人也,生而知之,无事乎学可也。自圣人而下则未有可以不学者也。舜之臣二十有二人,相与共成帝业者,是果皆生知耶!不然,其何以学也!由是观之,六经虽圣人微言,而道之所存盖有言不能传者,则经虽具犹不能谕人之弗达也。然则圣之所以为圣,贤之所以为贤,其必有在矣。虽然,士之去圣远矣!舍六经亦何以求圣人哉!要当精思之,力行之,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,则庶乎有得矣!若夫过其藩篱,望其门墙,足未逾阈,而辄妄意其室中之藏,则幸而中也难哉!呜呼!今之士未尝以此学也,类皆分文析字,屑屑于章句之末。甚者广记闻,工言辞,欲夸多斗靡而已!是乌用学为哉!(《杨龟山先生集》二十五)
此外如《答吕居仁书》及语录中所言大率此意。这是言道未明以前的工夫。道未明以前,宜知学圣人,更宜知所以学圣人。知所以学圣人矣,更须反之于约,更须求其一贯,更须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而有所得。易言之即重在窥圣人之阃奥,才称为善学。所以不重在分文析字,不重在操笔缀文了。
尹焞,是伊川门下躬行实践之人,故不重在文而重在行。其进《论语状》云:
学贵于力行,不空贵言,若欲意义新奇,文辞华瞻,则非臣所知也。(《和靖集》四)
其《语录》中亦谓“某在经筵进《论语解》,别无可取,只一篇序却是某意。曰学贵力行,不贵空言,若欲意义新奇,文辞华瞻,则非臣所知,此是某意”(《和靖集》六)。可知他的主张尚行而不尚言。
重体会则不局于文辞,尚实行则无须于文辞,所以程门论文,不必诋为玩物丧志,而重道轻文之意,实更为显露。但在另一方面,却又颇能说出道所及于文的影响,《尹和靖集》中所载《语录》有下述一则:
先生尝与时敏言,贤欲学文,须熟看韩文公六月念六日白李生足下一书,检之乃《答李翊》。中云:“无望其速成,无诱于势利,养其根而俟其实,加其膏而希其光。”先生之意在此。(《和靖集》七)(www.xing528.com)
程门未尝以文为事,但此节竟有取于韩愈《寄李翊》一书者,良以此数语在昌黎以之学文,在和靖以之学道。道之与文虽有形上形下之分,而其间本是息息相通,所以论文至精微处每近于道,而论道到透澈处亦可通于文。《和靖集》中再有一节云:
冯忠恕曰,先生学圣人之学者也。圣人所言,吾当言也;圣人所为,吾当为也。词章云乎哉!其要有三:一曰玩味,讽咏言辞,研索归趣,以求圣贤用心之精微。二曰涵养,涵泳自得,蕴蓄不挠,存养气质,成就充实,至于刚大,然后为得也。三曰践履,不徒谓其空言,要须见之行事,躬行之实,施于日用,形于动静语默开物成务之际,不离此道。所谓修学,如此而已!所谓读书,如此而已!(《和靖集》八)
他虽则说“词章云乎哉”,但所举出的三端正可以见他们论文的见解。第一项玩味,重在体会,第三项践履,重在实行,这即是我上文所谓他们所以重道轻文的缘故。第二项涵养,则作为学道者之修养可,作为学文者之修养亦可。此所以韩愈论文之语可以通于学道;而此节学道之要,也可通于论文。泥于文以载道之说,固足使文为道的附庸,若能得活看,作为文人之修养,夫又奚不可者!此三项中,自以涵养一项最与论文有关,实则玩味一项亦极重要。盖玩味固适于学道,也适于学文。所谓超然默会于言意之表者,固可指学道之有所悟入处,而学文固也未尝不有悟入处也。故此三端中只有践履一项才与论文无关。
此意,即可以杨时之说证明之。《龟山集》中《语录》云:
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,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,温柔敦厚尤不可无。如子瞻诗多于讥玩,殊无恻怛爱君之意。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,惟是争气而已。何以事君!君子之所养,要令暴慢衺僻之气不设于身体。(《杨龟山先生集》十)
此即所以说明学道者之涵养,然亦正有补于学文者之涵养。此与古文家之论气不尽同。古文家重在气势之浩瀚,所以有待于激发;道学家重在气息之深醇,所以须资于涵养。激发有待于外界,是由外以壮其内;涵养只体于身心,是充内以发乎外。所谓有德者必有言,如此而已!
杨氏又云:
《狼跋》之诗曰“公孙硕肤,赤舄几几”,周公之遇谤何其安闲而不迫也!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,当想其气味,则诗之意得矣。(《杨龟山先生集》十)
此又所以说明学道者之玩味,然亦正有补于学文者之玩味。这样论文,何等透脱!而一般人定欲一笔抹煞,轻视道学家之论文,抑又何也!
明得程门弟子之论文一方面重道轻文,而一方面却又能论道而通于文,才可知后来朱子论文,有太偏执处,也有颇通达处。盖程与朱之论文主张,其所由转变之故,此实为其中间之枢纽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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