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谓古文家之文论,只有欧阳一派足以当之,固也。然即在欧阳一派中,其主张也微有差异。三苏用力于文者多,曾巩致力于道者深。这种分别,在刘壎《隐居通议》中早已言之。其“合周程欧苏之裂”条云:
永嘉有言:“洛学起而文字坏。”此语当有为而发。闻之云卧吴先生曰,“近时水心一家欲合周、程、欧、苏之裂”。又言:“先儒谓欧文粹如金玉,又以为有造化在其胸中,而未有以道视之者。然《答吴充秀才》一书则其知道可见矣。南丰说理则精于其师,如曰及其心有所得而下二三百言,非所诣之至何以发明透彻!东坡雄伟固所不逮,伊、洛微言,或有未过也。”予详此言似谓欧、曾可以周、程,而苏自成一家,未知然否?(卷二)
又“南丰先生学问”条云:
濂洛诸儒未出之先,杨、刘昆体固不足道,欧、苏一变文始趋古,其论君道国政民情兵略无不造妙,然以理学或未之及也。当是时独南丰先生曾文定公,议论文章根据性理。论治道则必本于正心诚意,论礼乐则必本于性情,论学则必主于务内,论制度则必本之先王之法。其初见欧阳公之书,有曰:“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上,明圣人之心于百世之下。”又曰:“趋理不避荣辱利害。”其卓然绝识,超轶时贤。先儒言欧公之文,纡余曲折,说尽事情。南丰继之加以谨严,字字有法虔。此朱文公评文专以南丰为法者。盖以其于周程之先,首明理学也。(卷十四)
所以由文学批评而言,曾与欧近,而与三苏实远。曾氏论文,殆无不可以看作欧阳文论之发挥者。欧阳修论文以为充于中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。于是曾巩本之拈出“气”字。其《读贾谊传》一文谓:
余读三代两汉之书,至于奇辞奥旨,光辉渊澄,洞达心腑,如登高山,以望长江之活流,而恍然骇其气之壮也。故诡辞诱之而不能动,淫辞迫之而不能顾,考是与非若别白黑而不能惑,浩浩洋洋,波彻际涯,虽千万世之远,而若会于吾心。盖自喜其资之者深,而得之者多也。既而遇事辄发,足以自壮其气。觉其辞源源来而不杂,剔吾粗以迎其真,植吾本以质其华,其高足以凌青云、抗太虚而不入诡诞,其下足以尽山川草木之理、形状变化之情而不入于卑污。及其事多,而忧深虑远之激托有触于吾心,而干于吾气,故其言多而出于无聊,读之有忧愁不忍之态,然其气要为无伤也。
“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”,则自然足以“自壮其气”,自然“其辞源源来而不杂”,此即欧阳所谓“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”的意思。苏辙《上枢密韩太尉书》以为“文者气之所形”,亦本此意言者。
欧阳修于史传碑志之文,又曾提出义法的问题。这在曾巩《南齐书目录序》中亦颇说明此意。
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,而为法戒,则必得其所言,而后能传于久,此史之所以作也。然而所托不得其人,则失其意,或乱其实,或析理之不通,或设辞之不善,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,将暗而不章,郁而不发,而梼枕嵬琐奸回凶慝之形,可幸而掩也。尝试论之,古之所谓良史者,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,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,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,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,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。何以知其然耶?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,有微妙之德,使由之者不能知,知之者不能明,以为治天下之本,号令之所布,法度之所设,其言至约,其体至备,以为治天下之具。而为《二典》者,推而明之,所记者独其迹耶!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。小大精粗,无不尽也。本末先后,无不白也。使诵其说者,如出乎其时,求其指者,如即乎其人。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,道足以适天下之用,智足以通难知之意,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?则方是之时,岂特任政者,皆天下之士哉?盖执简操笔而随者,亦皆圣人之徒也。两汉以来,为史者去之远矣。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,秦火之余,因散绝残脱之经,以及传纪百家之说,区区掇拾,以集著其善恶之迹,兴废之端,又创已意,以为本纪、世家、八书列传之文,斯亦可谓奇矣。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,是非颠倒,而采摭谬乱者,亦岂少哉!是岂可不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,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,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,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?夫自三代以后,为史者如迁之文,亦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材,非常之士也。然顾以谓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,何哉?盖圣贤之高致,迁固有不能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,以故不得而与之也。(《元丰类稿》十一)(www.xing528.com)
这样讲道,便不致如道学家之拘泥迂腐。必圣人之徒,才足以明圣贤之高致而达其情,才足使小大、精粗、本末、先后无不尽且白,而并传其深微之意。此则古文家之所以重在明道,而所谓义法之法,又必根据乎义也。法近于文,义近于道,故本此意以推到碑铭,于是他又谓:
夫墓志之著于世,义近于史,而亦有与史异者。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,而铭者,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,惧后世之不知,则必铭而见之,或纳于庙,或存于墓,一也。苟其人之恶,则于铭乎何有,此其所以与史异也。其辞之作,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,生者得致其严。而善人喜于见传,则勇于自立。恶人无有所纪,则以愧而惧。至于通材达识,义烈节士,嘉言善状,皆见于篇,则足为后法惊劝之道,非近乎史,其将安近!及世之衰,人之子孙者,一欲褒扬其亲,而不本乎理,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。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,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,书其恶焉,则人情之所不得,于是乎铭始不实。后之作铭者,当观其人,荀托之非人,则书之非公与是,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。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,至于里巷之士,莫不有铭,而传者盖少,其故非他,托之非人,书之非公与是故也。然则孰为其人,而能尽公与是欤,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。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,则不受而铭之,于众人则能辨焉,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,有意奸而外淑,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,有实大于名,有名侈于实,犹之用人,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、议之不徇,不惑不徇,则公且是矣。而其辞之不工,则世犹不传,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。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,无以为也。岂非然哉!(《寄欧阳舍人书》)
“畜道德能文章”是古文家欧、曾一派论文的中心主张。当时欧阳修为人撰志铭,即本此主张,曾巩不过深明此意,故得代为说出耳。必畜道德者始能“辨之不惑、议之不徇”;而析理能通,设辞能善者,自足以发难显之情。此虽不言贯道,而实是贯道了。
当时为曾氏之学者,有刘弇。弇字伟明,安福人,与曾巩同乡。所著有《龙云先生文集》,中多与曾氏论文之书,其主张亦最与曾氏为近。曾氏论文,拈出“气”字,重在壮其气,而不欲伤其气,刘氏《上运判王司封书》亦云:
匹夫无故杀人于道,有折之者必屈,不善用气也。童子立至,孟贲惧焉,气足故也。弱赵之璧,抵强秦之府,垂入者数矣,相如一睨柱之顷,而赵则反璧,而秦则不敢售欺。曹沫三丧地于齐,剑锋未揣其咽,而向所负者按籍不失锱铢。气之不可不恃也如此!然又有甚乎此者,其文章欤!其气完者其辞浑,其气削者局以卑。是故排而跃之,非怒张也;缀而留之,非惧胁也;道纵捷发,非吝而骄也;纡余不肆,非惫而痿也:时出冷汰以示其清,别为庞浑以示其厚,如将不得已以示其平,无适而不在于理以示其专,破觚扫轨以示其数鼓而不竭也。丹雘绩绘以示其朝彻而更新也。有毅然不可犯,如汲直之面折者。有时女守柔,如回车以避廉颇者。有省语径说,如曾子之守约者。有洒落快辨,无敢校对,如季布之呵曹武阳者。故曰文章以气为主,岂虚言哉。孔子之气,周天地,该万变,故六经无余辞焉。而其小者犹足以叱夹谷之强齐。孟子芥视万钟,小晏婴管仲,而其自养则有所谓浩然者,故其书卒贻后世。语赋者莫如相如,相如似不从人间来者,以其慕蔺也。语史者莫如子长,瑰玮豪爽,视古无上者,以其上会稽,探禹穴,窥九嶷,浮沅湘,以作其气也。唐之文子,固无出退之者,其入王庭凑军也,视若轩渠乳儿,则足以知其气矣。若夫持正褊中,禹锡浮躁,元稹缘宦人取宠,吕温茹便僻规进,而宗元戚嗟于放废之湘南,皆其气之不完者。故其文章终馁于理,亦其势然也。(《龙云先生文集》十八)
此文阐说尚气之旨,以及气与理之关系,均与曾氏《读贾谊传》一文相同。即其论道,亦与曾氏《南齐书目录序》相似。如《上知府曾内翰书》云:
盖尝以谓使真理不言而喻,妙道无迹而行,则世复何赖于言,而言亦无以应世矣。惟其形容之不能写,精微之不能尽,中有以类万物之情,外有以贯万物之变,旁有以发其耳目之聪明,而截然自造于性命道德之际。此言之所以不可已,而文章所为作也。(《龙云先生文集》二十一)
这不即是曾氏所谓“明足以周万事之理,道足以适天下之用,智足以通难知之意,文足以发难显之情”之意吗?若由地域而言,则欧、曾与刘弇的文论,正可称之为江西文派的文论,周必大作《龙云集序》,称其足继欧阳修之后,而上接韩文,虽未免推许逾量,然就江西文人言之,弇实足继欧、曾之后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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