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因“统”的观念之深入于人心,同时,又正因文与道毕竟是两个事物,所以古文家自有其文统的观念,而道学家也自有其道统的观念。人皆知道学家好言道统,而不知古文家也建立其文统。孙樵《答王霖秀才书》云:“樵得为文真诀,于来无择,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,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。”此已俨然有一祖三宗,衣钵传授之意了。宋人文统之说,亦正从此种风气得来。宋初一般人之“统”的观念,大概犹混文与道而言之。到后来,道学家建立他们的道统,古文家建立他们的文统,便各不相谋了。欧阳修《苏氏文集序》云:“自古治时少而乱时多;幸时治矣,文章或不能纯粹,或迟久而不能及,何其难之若是欤!岂非难得其人欤!”(《欧阳文忠公全集》四十一)曾巩《与王介甫第三书》云:“是道也,过千载以来,至于吾徒,其智始能及之,欲相与守之,然今天下同志者不过三数人尔。”(《元丰类稿》十六)这些话皆有文坛寂寞之感,皆希望有人主盟文坛,而隐隐又有以斯文自任之意。此意在苏氏父子说得更明显。苏洵《上欧阳内翰第二书》云:
自孔子没百有馀年,而孟子生,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。后乃稍阔远,二百馀年而扬雄称于世,扬雄之死不得其继,千有馀年而后属之韩愈氏。韩愈氏没三百年矣,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。
下文再有“洵一穷布衣,于四子者之文章,诚不敢冀其万一”云云,则可知其所言是专指文统言者。李廌《师友谈记》有一则记东坡谈话云:
东坡尝言文章之任,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,则其道不坠。方今太平之盛,文士辈出,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。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,故不敢不勉。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,亦如文忠之付授也。
此又述当时之传授,俨然有“吾道南矣”的口吻。在此节中所谓“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”云云,或不免李廌伪托东坡之言以自重,但所谓“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”,则欧阳修固早已说过“当放此人出一头地”,又曾说过“更数十年后,世无有诵吾文者”,则知北宋古文家文统的观念,固不仅在继往而也重在开来,正与道学家的道统说同一面目了。道统文统既已建立,固宜其壁垒森严,相互角胜而各不相下了。(www.xing528.com)
古文家与道学家何以必须各立其统系以相角胜呢?则以古文家与道学家虽同说明文与道的关系,而自有其性质上的分别与程度上的差异。我曾说过:“唐人主文以贯道,宋人主文以载道,贯道是道必藉文而显,载道是文须因道而成:轻重之间区别显然。”(《东方杂志》二十五卷一号《文学观念与含义之变迁》)这即是所谓程度上的差异。后来贯道说成为古文家的文论,而载道说则成为道学家的文论,所以这不仅是唐人和宋人文学观之不同,实也是古文家与道学家论点之互异。盖所谓贯道与载道云者,由一方面言,由贯与载的分量上言,固似乎只是程度上轻重的分别;但在另一方面言,道何以能贯,道又何以能载,贯应有可贯之点,载也应有能载之理,则知所贯者与所载者其意义不尽相同,而更有性质上的分别了。朱子说得好:“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,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!文是文,道是道,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,若以文贯道,却是把本为末。以末为本,可乎?”这段话便说明贯道与载道的分别。不过他所说的只能说吾人明了贯道说与载道说之异,却不能使吾人信仰他的话,因为他犹不足以折服贯道说的主张。盖朱子所言,是先戴上了载道的眼镜,所以说以文贯道是把本为末,若使吾人以贯道说为立脚点而言,则正未见其有先后本末之分。吾人须知文学批评中之道的观念,其大部分固是受儒家思想之影响,实则道的含义至不一致,有儒家所言之道,也有释老所言之道,各人道其所道,故昔人之文学观,其于道的问题,虽以儒家思想为中心,而也未尝不受释老言道之影响。此则所谓性质上的分别。盖在韩愈以前,其阐明文与道的关系者有两种主张:其一则偏主于道者,如荀卿、扬雄便是。荀之言曰:“凡言不合先王,不顺礼义,谓之奸言。”(《非相》篇)扬之言曰:“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,恶睹其识道也。”(《法言·吾子》篇)这些话都是偏重在道的方面,而所谓道又是只局于儒家之说者。其又一,则较偏于文,如刘勰便是。《文心雕龙·原道》篇云:“文之为德也大矣,与天地并生者何哉?夫玄黄色杂,方圆体分,日月叠璧,以垂丽天之象,山川焕绮,以铺理地之形,此盖道之文也。”又云:“故知道沿圣以垂文,圣因文而明道,旁通而无滞,日用而不匮,《易》曰‘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’。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,乃道之文也。”这些话又较重在文的方面,而所谓道又似不囿于儒家之见者。论文而局于儒家之道,以为非此不可作,所以可以云“载”。论文而不囿于儒家之道,则所谓道者,“万物之所然也,万理之所稽也”,“圣人得之以成文章”。(并《韩非子·解老》篇语)此所以文与天地并生,而亦可以云“贯”。朱子局于儒家所言之道,所以说“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”;实则假使以所传之道为万物之情,则知所谓贯道云者正,即刘勰所言“心生而言立,言立而文明,自然之道也”。是故言文以明道,则可以包括贯道、载道二者,言载道,则只成为道学家的文论,言贯道,也只成为古文家的文论。只可惜贯道之说虽始于唐人,而唐人之论道,总是泥于儒家之说,所以觉得模糊影响,似乎只以道为幌子,而不能与文打成一橛。至于苏轼,则在道学家看来,本以异端视之者,故其于文与道的观念,转很受庄与释的影响,于是文与道遂相得益彰,不复是离之则双美了。此所以载道说固始于北宋,而贯道说亦完成于北宋。载道说与贯道说同时建立而完成,此又所以壁垒森严而各不相下也。
因文统道统各有其中心主张,所以北宋的文论以古文家与道学家的主张,最足以代表其两极端,至界其间者,则又有政治家的论调。古文家所重在文,道学家所重在道,政治家则以用为目标而不废道与文。这正是刘彝所谓“圣人之道有体、有用、有文”的三方面。
这三派的区分,自有其时代的背景,亦自有其思想的渊源。大抵宋人风气好立门户以为党争。于是关于文论之纷岐,亦俨有党争的色彩。当时有洛、蜀二党,洛党以程颐为之首,蜀党奉苏轼为其魁。而洛党正可为道学家的代表,蜀党亦正可为古文家的代表。至于政治家方面则又有新、旧二党,而实折衷于二者之间。旧党的领袖是司马光,故较偏于道,新党的领袖是王安石,故较偏于文。要之均主于用,而不废道与文。这是此三派所由区分之时代的背景。
又这三派的主张,本亦近于昔人所谓三不朽的意思。欧阳修《送徐无党南归序》云:
其所以为圣贤者,修之于身,施之于事,见之于言,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。修于身者,无所不获,施于事者,有得有不得焉,其见于言者则又有能有不能也。施于事矣,不见于言可也。自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史记》所传,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!修于身矣,而不施于事,不见于事,亦可也。孔子弟子,有能政事者矣,有能言语者矣。若颜回者,在陋巷,曲肱饥卧而已!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,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,以为不敢望而及,而后世更千百岁亦未有能及之者。其不朽而存者,固不待施于事,况于言乎!(《欧阳文忠公全集》四十三)
此文所言,虽重在德而不在言,实则其见于言者固须重在立言,而修于身施于事者亦不得不附于言以传。因此道学家虽偏于立德,政治家虽主于立功,而也与古文家一样,并有其论文的见解。盖主修于身而复以所明之道以见于言者,道学家之论文主张也。欲施于事而以言济其用者,政治家之论文主张也。欲见于言而藉道德事功为之干者,则又古文家之论文主张也。这实是此三派论文主张较远一些的渊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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