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开与赵湘,在文的运动之外兼有道的运动;石介与孙复在文与道的运动之外兼有教的运动。都不是纯粹文的运动。其比较纯粹属于文的运动者,在北宋之初当推王禹偁、穆修与宋祁。王、宋并宗韩愈,而王得其易,宋得其奇,穆修则兼宗韩、柳。就文论文,惟此三家有足述者。王禹偁《送孙何序》云:
天之文,日月五星;地之文,百谷草木;人之文,六籍五常:舍是而称文者,吾未知其可也。咸通以来,斯文不竞,革弊复古,宜其有闻。国家乘五代之末,接千岁之统,创业守文,垂三十载,圣人之化成矣。君子之儒兴矣。然而服勤古道,钻仰经旨,造次颠沛,不违仁义,拳拳然以立言为己任,盖亦鲜矣。(《小畜集》十九)
又其《五哀诗》之一,哀高锡诗有云:
文自咸通后,流散不复雅。因仍历五代,秉笔多艳冶。高公在紫微,滥觞诱学者。自此遂彬彬,不荡亦不野。(《小畜集》四)
则是他对于当时诗文亦颇致不满,亦颇有意于复古。但是他的复古,并不如宋祁这样偏于尚奇。他与宋祁同样的推尊韩愈。他亦说过:“近世为古文之主者韩吏部而已。”(《答张扶书》)但是他所取于吏部者,并不在其难,并不尚其奇险。所以他又说:
吾观吏部之文,未始句之难道也,未始义之难晓也。其间称樊宗师之文,必出于己,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,又称薛逢为文,以不同俗为主。然樊、薛之文不行于世,吏部之文与六籍共尽。此盖吏部诲人不倦,进二子以劝学者。故吏部曰,吾不师今,不师古,不师难,不师易,不师多,不师少,惟师是尔。(《答张扶书》)
大抵当时自有一辈人对于所谓“古文”不免有些误解,不是以为必须“辞涩言苦,使人难读诵之”;便是以为必须磔裂章句、隳废声韵、破偶而用奇。这在他的意思,认为都不必如此。所以他再说:(www.xing528.com)
夫传道而明心也,古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也。且人能一乎心,至乎道,修身则无咎,事君则有立。及其无位也,惧乎心之所有,不得明乎外,道之所畜不得传乎后,于是乎有言焉;又惧乎言之易泯也,于是乎有文焉。信哉不得已而为之也。既不得已而为之,又欲乎句之难道邪?又欲乎义之难晓邪?必不然矣。
请以六经明之,《诗》三百篇皆俪其句,谐其音,可以播管弦,荐宗庙,子之所熟也。书者,上古之书,二帝三王之世之文也,言古文无出于此,则曰“惠迪吉,从逆凶”,又曰“德日新,万邦惟怀;志自满,九族乃离”。在《礼·儒行》者,夫子之文也,则曰“衣冠中,动作慎,大让如慢,小让如伪”云云者,在《乐》则曰“鼓无当于五声,五声不得不和,水无当于五色,五色不得不彰”。在《春秋》则全以属辞比事为教,不可备引焉。在《易》则曰:“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,日月运行,一寒一暑。”(绍虞案此与《易》文次序不同)夫岂句之难道邪?夫岂义之难晓邪?今为文而舍六经,又何法焉!若弟取其《书》之所谓“吊由灵”、《易》之所谓“朋合簪”者,模其语而谓之古,亦文之弊也。(《答张扶书》)
由道的方面言,不需要辞涩言苦的古文;由文的方面言,也并不以属辞比事为可耻,无须乎章句之磔裂。至其《再答张扶书》则言之更明。
仆之前书,欲生之文句易道,义易晓,遂引六经韩文以为证。生继为书启,谓扬雄以文比天地而下云云者,甚乎哉子之笃于道而好于古者也。仆为子条辨之,庶知仆之用心也。
子之所谓扬雄以文比天地,不当使人易度易测者,仆以为雄自大之辞也,非格言也,不可取而为法矣。夫天地,易简者也。测天者,知刚健不息而行四时;测地者,知含弘光大而生万物:天地毕矣,何难测度哉?若较其寻尺广袤而后谓之尽,则天地一器也,安得言其广大乎?且雄之《太玄》,准《易》也。《易》之道,圣人演之,贤人注之,列于六经,悬为学科,其义甚明而可晓也。雄之《太玄》,既不用于当时,又不行于后代,谓雄死已来世无文王、周、孔则信然矣,谓雄之文过于伏羲,吾不信也。仆谓雄之《太玄》,乃空文尔。今子欲举进士,而以文比《太玄》,仆未之闻也。子又谓六经之文,语艰而义奥者十二三,易道而易晓者十七八,其艰奥者非故为之,语当然矣。今子之文则不然,凡三十篇语皆迂而艰也,义皆昧而奥也,岂子之文也,过于六籍邪?若犹未也,子其择焉。
子谓韩吏部曰,仆之为文,意中以为好者,人必以为恶焉,或时应事作俗,下笔,令人惭,及示人,人即以为好者,此盖唐初之文,有六朝淫风,有四子艳格,至贞元、元和间,吏部首唱古道,人未之从,故吏部意中自是而人能是之者百不一二,下笔自惭而人是之者十有八九。故吏部有是叹也。今吏部自是者,著之于集矣,自惭者弃之无遗矣。仆独意《祭裴少卿》文在焉。其略云,儋石之储不供于私室,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。此必吏部自惭而当时人好之者也。今之世亦然也。子著书立言,师吏部之集可矣,应事作俗,取《祭裴》文可矣。夫何惑焉!
又谓汉朝人莫不能文,独司马相如、刘向、扬雄为之最。是谓功用深其文名远者,数子之文,班固取之,列于《汉书》。若相如《上林赋》、《喻蜀》、《封禅文》,刘向《谏山陵》,扬雄《议边事》,皆子之所见也。曷尝语艰而义奥乎?谓功用深者,取其理之当尔,非语迂义暗而谓之功用也。生其志之!
此篇文字至为重要,他把一般人对于韩愈文论的误解,均能站在平易的立场,而细为说明。韩愈说过:“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。”又说:“能者非他,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。”(均见《答刘正夫书》)这便是韩门尚奇一派的根据。他并不反对韩愈这种主张,而他却能阐说此意以成为自己的主张,这便是他的成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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