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当时,文论只成为古文运动之尾声,无所发明,而司空图之论诗却能别开生面,迥殊以前复古之论。则以(1)诗至中晚以后,一般人又只视诗是“为艺术的”,而不是“为人生的”。贾岛诗:“格与功俱造,何人意不降。”(《寄柳舍人宗元》)又“二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”(《题诗后》)。刘威诗:“都由苦思无休日,已证前贤不到心。”(《欧阳示新诗因贻四韵》)李频诗:“只将五字句,用破一生心。”(《北梦琐言》引)杜荀鹤诗:“生应无辍日,死是不吟时。”(《苦吟》)又“乍可百年无称意,难教一日不吟诗”(《秋日闲居寄先达》)。僧归仁诗:“日日为诗苦,谁论春与秋,一联如得意,万事总忘忧。”(《自遣》)卢延让诗:“吟安一个字,捻断数茎须,险觅天应闷,狂搜海亦枯。”(《苦吟》)这些句都是吟诗成癖,狂搜险觅之意,所以只有在诗中体会其韵味,不会再有什么复古的主张。(2)因为只在诗中体会其韵味,故其主张也与李杜不同。我尝以为清代王士禛跻王维于李白诗仙杜甫诗圣之称而拟之为诗佛,此论最为公允,亦最重要。盖司空图之讲味外之旨,正足以代表诗佛之诗论。李白论诗谓“圣代复元古,垂衣贵清真”(《古风》首章)。谓“一曲斐然子,雕虫丧天真”(《古风》三十五章)。旨在标榜清真,这正是诗仙之诗论。杜甫论诗谓“转益多师是汝师”(《戏为六绝句》),谓“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”(《偶题》)。意欲集其大成,则又是诗圣之诗论。惟有推为诗佛之王维,独不见其有论诗之主张,所以也有待于后人之阐发。司空图之论诗盖即能代表这一方面的主张者。所以能别开生面,所以能不同以前复古之论了。
司空图有《诗品》一卷论诗之流品。各种丛书,如《说郛》、《续百川学海》、《津逮秘书》、《学津讨原》、《学海类编》、《艺圃搜奇》、《谈艺珠丛》、《龙威秘书》、《唐人说荟》、《历代诗话》、《五朝小说》、《一瓻笔存》、《艺苑捃华》、《秘书》、《重订欣赏编》、《砚北偶钞》、《拜梅山房几上书》、《四部备要》以及《玉鸡苗馆丛书》、《明辨斋丛书》、《诗触丛书》、《萤雪轩丛书》、《诗法萃编》、《文品汇钞》等,均皆辑录。又有焦循刻本。清代解之者有《诗品浅解》,及《诗品注释》二种。《浅解》为蓬莱杨廷芝撰;《注释》不著撰人,盖坊刻以便初学者。兹录《诗品》原文于后:
大用外腓,真体内充。返虚入浑,积健为雄。具备万物,横绝太空。荒荒油云,寥寥长风。超以象外,得其环中。持之匪强,来之无穷。(雄浑)
素处以默,妙机其微。饮之太和,独鹤与飞。犹之惠风,荏(一作“苒”)苒在衣。阅音修篁,美曰载归。遇之匪深,即之愈稀。脱有形似,握手已违。(冲淡)
采采流水,蓬蓬远春。窈窕深谷,时见美人。碧桃满树,风日水滨。柳阴路曲,流莺比邻。乘之愈往,识之愈真。如将不尽,与古为新。(纤秾)
绿林(一作“杉”)野屋,落日气清。脱巾独步,时闻鸟声。鸿雁不来,之子远行。所思不远,若为平生。海风碧云,夜渚月明。如有佳语,大河前横。(沉着)
畸人乘真,手把芙蓉。泛彼浩劫,窅然空踪。月出东斗,好风相从。太华夜碧,人闻清钟。虚伫神素,脱然畦封。黄唐在独,落落玄宗。(高古)
玉壶买春,赏雨苑屋。坐中佳士,左右修竹。白云初晴,幽鸟相逐。眠琴绿阴,上有飞瀑。落花无言,人淡如菊。书之岁华,其曰可读。(典雅)
如(一作“犹”)矿出金,如铅出银。超心炼冶,绝爱淄磷。空潭泻春,古镜照神。体素储洁,乘月返真。载瞻星气(一作“辰”),载歌幽人。流水今日,明月前身。(洗炼)
行神如空,行气如虹。巫峡千寻,走云连风。饮真茹强,蓄素守中。喻彼行健,是谓存雄。天地与立,神化攸同。期之以实,御之以终。(劲健)
神存富贵,始轻黄金。浓尽必枯,淡(一作“浅”)者屡深。雾(一作“露”)余水畔(“水畔”一作“山青”),红杏在林。月明华屋,画桥碧阴。金樽酒满,伴客弹琴。取之自足,良殚美襟。(绮丽)
俯拾即是,不取诸邻。俱道适往,着手成春。如逢花开,如瞻岁新。真与(一作“予”)不夺,强得易贫。幽人空山,过雨(一作“水”)采苹。薄言情悟,悠悠天钧。(自然)
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。语不涉难(一作“已”),若(一作“已”)不堪忧。是有真宰,与之沉浮。如渌满酒,花时返秋。悠悠空尘,忽忽海沤。浅深聚散,万取一收。(含蓄)
观花匪禁,吞吐大荒。由道返气,处得以狂。天风浪浪,海山苍苍。真力弥满,万象在旁。前招三辰,后引凤凰。晓策六鳌,濯足扶桑。(豪放)
欲返不尽,相期与来。明漪绝底,奇花初胎。青春鹦鹉,杨柳楼(一作“池”)台。碧山人来,清酒满杯。生气远出,不着死灰。妙造自然,伊谁与裁。(精神)
是有真迹,如不可知。意象欲出(一作“生”),造化已奇。水流花开(一作“间”),清露未晞。要路愈远,幽行为迟。语不欲犯,思不欲痴。犹春于绿,明月雪时。(缜密)
惟性所宅,真取弗羁。拾(一作“控”)物自当(一作“富”),与率为期。筑室松下,脱帽看诗。但知旦暮,不辨何时。倘然适意,岂必有为。若其天放,如是得之。(疏野)
娟娟群松,下有漪流。晴雪满汀(一作“竹”),隔溪渔舟。可人如王,步屧寻幽。载瞻(一作“行”)载止,空碧悠悠。神出古异,淡不可收。如月之曙,如气之秋。(清奇)
登彼太行,翠绕羊肠。杳霭流玉,悠悠花香。力之于时,声之于羌。似往已迴,如幽匪藏。水理漩洑,鹏风翱翔。道不自器,与之圆方。(委曲)
取语甚直,计思匪深。忽逢幽人,如见道心。清涧(“清涧”一作“晴磵”)之曲,碧松之阴。一客荷樵,一客听琴。情性所至,妙不自寻。遇之自天,泠然希音。(实境)
大风卷水,林木为摧。意(一作“适”)苦若(一作“欲”)死,招憩不来。百岁如流,富贵冷灰。大道日丧(一作“往”),若为雄才。壮士拂剑,浩然弥哀。萧萧落叶,漏雨苍苔。(悲慨)
绝伫灵素,少迴清真。如觅水影,如写阳春。风云变态,花草精神。海之波澜,山之嶙峋。俱似大道,妙契同尘。离形得似,庶几斯人。(形容)
匪神之灵,匪几之微。如将白云,清风与归。远引若(一作“莫”)至,临之已非。少有道气(一作“契”),终与俗违。乱山乔(一作“高”)木,碧苔芳晖。诵之思之,其声愈稀。(超诣)
落落欲往,矫矫不群。缑山之鹤,华顶之云。高人画(一作“惠”)中,令色缊。御风蓬叶,泛彼无垠。如不可执,如将有闻。识者已领,期之愈分(一作“议者期之,欲得愈分”)。(飘逸)
生者百岁,相去几何。欢乐苦(一作“若”)短,忧愁实多。何如尊酒,日往(一作“住”)烟萝。花覆苑檐,疏雨相过。倒酒既尽,杖藜行歌。孰不有古,南山峨峨。(旷达)
若纳水,如转丸珠。夫岂可道,假体如(一作“遗”)愚。荒荒坤轴,悠悠天枢(一作“机”)。载要其端,载同(一作“闻”)其符。超超神明,返返冥无。来往千载,是之谓乎。(流动)
他这二十四品全用韵语体貌颇能不即不离,摄其精神,许印芳诗法萃编本诗品跋称其“比物取象目击道存”信然。不过许《跋》更谓:
然品格必成家而后定,如“雄浑”、“高古”之类,其目凡十有二。至若“实境”、“精神”之类,乃诗家功用,其目亦十有二。窃尝会通其义,究厥终始。诗兴所发,不外哀乐两端,或抽悲慨之幽思,或骋旷达之远怀,伫兴而言,无容作伪。其作用有八,先从“实境”下手,次加“洗炼”工夫,叙事要“精神”,写情要“形容”,意要“委曲”,法要“缜密”,而总归于气机“流动”,出语“自然”。其深造之境有二。温厚微婉,则有“含蓄”之美,刻挚切至,则有“沉著”之美。所造既深,始成家数。分门别户,加以品题,“雄浑”第一,“高古”次之,“豪放”第三,“劲健”第四,“超诣”五,“飘逸”六,“清奇”七,“冲淡”八,“疏野”九,“典雅”十,“绮丽”十一,“纤秾”十二,末二品外貌多,内功少,要贵丽而树骨,浓而泽古,方可成家。故其疏丽在浓淡之间,疏浓在与古为新也。试以此说读此书,诗域之秘钥可得,奥窍必开矣。
他就诗品理出头绪来,虽似言之成理,然就司空图二十四品内容而言,实不必有什么品格功用之分,强加疏解,转近于凿。又如杨廷芝《二十四诗品小序》亦谓:(www.xing528.com)
诗不可以无品,无品不可以为诗,此诗品所以作也。予总观统论,默会深思,窃以为兼体用该内外,故以雄浑先之。有不可以迹象求者,则曰“冲淡”。亦有可以色相见者,则曰“纤秾”。不“沉著”,不“高古”,则虽冲淡纤秾,犹非妙品。出之“典雅”,加以“洗炼”,“劲健”不过乎质,“绮丽”不过乎文,无往不归于“自然”。“含蓄”不尽,则茹古而涵今;“豪放”无边,则空天而廓宇。品亦妙矣;品妙而斯为极品。夫品固出于性情,而妙尤发于“精神”,“缜密”则宜重宜严,“疏野”则亦松亦活,“清奇”而不至于凝滞,“委曲”而不容以径直:要之无非“实境”也。境值天下之变,不妨极于“悲慨”;境处天下之赜,亦有以拟诸“形容”。“超”则轶乎其前,“诣”则绝乎其后。“飘”则高下何定,“逸”则闲散自如。“旷”观天地之宽,“达”识古今之变。无美不臻,而复以“流动”终焉。品斯妙极,品斯神化矣。廿四品备而后可与天地无终极。品之伦次定,品之节序全,则有品而可以定其格,亦于言而可以知其志。诗之不可以无品也如是夫!
此虽全就品格而言,并无功用之目,然就司空图二十四品次第而言,似也不必如此整齐。这种解释觉得都是八股家本领。大抵司空图只受时人好用象征批评,以论作家之影响,于是应用此法,以论诗之流品,故能比物取象,目击道存,亦觉其有味外之旨而已。用象征方法以分论作家则琐屑而易为;以总论流品,则广漠而难精,所以这种批评,虽是文学的,而在文学批评史上也未尝不有一些价值。
本此味外之旨的标准以读诗品,然后才知他虽是泛论各种风格,而亦未尝不逗露其主旨。如论雄浑谓“超以象外,得其环中”,论冲淡谓“遇之匪深,即之愈稀,”论纤秾谓“乘之愈往,识之愈真”,论沉着谓“所思不远,若为平生”,论高古谓“虚伫神素,脱然畦封”,论典雅谓“落花无言,人淡如菊”,论自然谓“俯拾即是,不取诸邻”,论含蓄谓:“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”,论精神谓“妙造自然,伊谁与裁”,论缜密谓“是有真迹,如不可知”,论清奇谓“神出古异,淡不可收”,论委曲谓“似往已迥,如幽匪藏”,论实境谓“遇之自天,泠然希音”,论形容谓“俱似大道,妙契同尘”,论超诣谓“远引若至,临之已非”,论流动谓“超超神明,返之冥无”,则于其所谓味外之旨亦可思过半矣。《四库总目提要》以《诗品》所列,诸体毕备,不主一格。因讥王士禛之但取“采采流水,蓬蓬远春”及“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”数语,以为诗家之极则,谓为非图原意,殆亦非真知司空氏论诗宗旨者。尤侗《艮斋续说》(卷八)说得好:
司空图在唐末不以诗名,而其《诗品》二十四则深得诗家三昧。如《雄浑》云,“荒荒油云,寥寥长风。超以象外,得其环中”,《纤秾》云,“采采流水,蓬蓬远春。窈窕深谷,时见美人”,《典雅》云,“落花无言,人淡如菊”,《洗炼》云,“流水今日,明月前身”,《劲健》云,“行神如空,行气如虹”,《含蓄》云,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,《精神》云,“生气远出,不着死灰”,《豪放》云,“真力弥满,万象在旁”等语。皆沉潜斯道而后得之。
这一条正可为我说作证。盖在当时,以诗为艺术的风气之下,固宜其沉潜体会,有所领悟而论诗超诣如此也。林昌彝《海天琴思录》(卷七)之议《诗品》以为“诗之品何止二十四,况二十四品中相似者甚多,试以古人之诗定之,每首中前后有数品者,每联中两句有浓淡者”。而杨廷芝《诗品浅解》又以无极太极之说解《诗品》之分目以为“二十四品固以精神为关键,以冲淡纤秾缜密等项为对待,以自然实境为流行,浑分两宜,至详至尽,其殆有增之不得,减之不得者欤”。一则议其品目之失当,一则议其品目之无可增减,二说不同,实则均失之泥。读《诗品》而不着眼于其超诣之点,似觉终无是处。
现在且再看他的《与李生论诗书》。其言云:
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。古今之喻多矣。而愚以为辨于味,而后可以言诗也。江岭之南,凡足资于适口者,若醯非不酸也,止于酸而已;若鹾非不咸也,止于咸而已。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,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。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,宜哉!
诗贯六义,则讽谕抑扬,渟蓄渊雅,皆在其间矣。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,前辈诸集,亦不专工于此,矧其下者邪?王右丞、韦苏州澄澹精致,格在其中,岂妨与遒举哉(“遒举”一作“道学”)?贾阆仙诚有警句,然视其全篇意思殊馁,大抵务于蹇涩,方可致才,亦为体之不备也。矧其下者哉!噫,近而不浮,远而不尽,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。
又云:
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,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。岂容易哉!今足下之诗,时辈固有难色,傥复以全美为工,即知味外之旨矣。
据是可知其论诗全以神味为主,欲求其美于酸咸之外,即所以求味外之旨。论诗而重在“韵外之致”,“味外之旨”似乎说得太抽象了。然此正是神韵派的方法。许印芳《诗法萃编》中亦录此书,并加以跋语云:
表圣论诗味在酸咸之外,因举右丞苏州,以示准的,此是诗家高格,不善学之易落空套。唐人中王、孟、韦、柳四家,诗格相近,其诗皆从苦吟而得。人但见其澄澹精致,而不知其几经陶洗而后得澄澹,几经镕炼而后得精致,学者于一切陈腐之言,浮浅之思,芟除净尽,而后可入门径。若从澄澹精致外貌求之,必至摹其腔调,袭其字句,未有不落空套者,所谓优孟衣冠也。然欲陶洗镕炼,而不知审端致力之方,或竟探之茫茫,索之渺渺,虽极雕肝镂肾,亦终惝恍而无凭。盖诗文所以足贵者,贵其善写情状。天地人物各有情状,以天时言,一时有一时之情状,以地方言,一方有一方之情状,以人事言,一事有一事之情状,以物类言,一类有一类之情状。诗文题目所在,四者凑合,情状不同,移步换形,中有真意。文人笔端有口,能就现前真景,抒写成篇,即是绝妙好词,所患词不达意耳。此际宜用淘洗镕炼工夫。凡我见闻所及,有与古今人雷同者,人有佳语即当阁笔。或另构思,切忌拾人牙慧。人无佳语,我当运以精心,出以果力,眼光所注之处,吐糟粕而吸菁华。略形貌而取神骨。此淘洗之功也。兴酣落笔,如黄白合冶,大气鼓铸,成篇之后,细检瑕疵,平者易之以拗峭,板者易之以灵活;繁者易之以简约,疏者易之以缜密。哑者易之以铿锵,露者易之以浑融,此镕炼之功也。功候深时,精义内含,淡语亦浓;宝光外溢,朴语亦华。既臻斯境,韵外之致,可得而言。而其妙处皆自现前实境得来。表圣所云“直致所得,以格自奇”也。其自举所得亦多警句,如“松凉夏健人”,“树密鸟冲人”,“棋声花院闭”,“落叶穿破屋”,“得剑乍如添健仆”,“小栏花韵午晴初”等句,皆现前实境,而落笔时若无淘洗镕炼工夫,必不能著此等语。由此而推,王、韦诸家诗能出奇之故,可默会矣。自表圣首揭味外之旨,逮宋沧浪严氏,专主其说衍为诗话,传教后进,初学之士,无高情远识,往往以皮毛之见窥测古人沿袭摹拟尽落空套,诗道之衰,常坐此病。愚思发其聋聩,而振救之,因抄表圣书,详论如此。
此说只是性灵派的主张,不是神韵派的主张。神韵之诗虽亦须经淘汰镕炼之功,然其论调总主兴会总涉抽象,所以许氏所言,似与司空图原意不同,然性灵说之足以补救神韵之说者亦正在是。又其《与王驾评诗书》云:
国初上好文章,雅风特盛,沈、宋始兴之后,杰出于江宁,宏思于李、杜,极矣。右丞、苏州,趣味澄夐,若清风之出岫。大历十数公,抑又其次。元、白力勍而气孱,乃都市豪估耳。刘公梦得、杨公巨源,亦各有胜会。浪仙、东野(一作“无可”)、刘德仁辈,时得佳致,亦足涤烦。厥后所闻,逾褊浅矣。河汾蟠郁之气,宜继有人。今王生者寓居其间,沉渍益久,五言所得长于思与境偕,乃诗家之所尚者。
其推尊王韦,正可看出此派作风与其主张。至所谓‘思与境偕’,即指兴会而言。许印芳《跋》谓:“诗家题目各有实境,诗人构思必按切实境,始能扫除陈言,独抒妙义。”此亦只是袁枚馀唾,异于司空图之见。又《与极浦谈诗书》云:
戴容州云,诗家之景,如蓝田日暖,良玉生烟,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。象外之象,景外之景,岂容易可谈哉!然题纪之作,目击可图,体势自别,不可废也。
“蓝田日暖,良玉生烟”二语最为王士禛论诗所称。而许印芳《跋》乃谓:“可见古人作诗以真切为贵,初学之士宜先讲明此理。从真切处用功,门路不差,自有升堂入室之日,慎勿视为老生常谈”云云,则又适成其为性灵派的主张。吾尝谓袁枚性灵之说即从王士禛神韵之说一转变而来者。(见《小说月报》十九卷一号《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之神气说》)许氏此种解释正可看出这种关系。若谓此即所以致“韵外之致”与“味外之旨”的方法,则司空图所言固不若是之泥也。
清代翁方纲《石洲诗话》,称其“论诗入超诣,而其所自作全无高韵,与其评诗之语竟不相似,此诚不可解”(卷二)。潘德舆《养一斋诗话》亦谓“表圣善论诗而自作不逮”(卷五),以是为司空图病。(1)亦缘不知司空图之论诗正代表诗佛一派;而诗佛之诗论,本是见到是一件事,做到是另一件事者。盖诗佛之诗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,非有妙悟难以领略,既不能举以示人,也不用别标新义以为其作风之拥护的主张。而且本于诗仙之诗论,可以做到清真自然的境界,本于诗圣之诗论也可以做到集大成的境界,独有诗佛之诗论,则既不用自己去标榜,而后人之能代为阐说者,尽管说得深中肯綮,妙契玄微,却又未必便能做到此境地。李东阳《怀麓堂诗话》致疑于“沧浪所论超尘绝俗,真若有所自得,……顾其所自为作,徒得唐人体面,亦少超拔警策之处”,其故正亦坐是。此所以持论愈高者,所作往往愈不能逮。其做得到者既不和盘托出,而见得到者又徒然风光浪藉。我们看诗佛一派之诗论,正当明了这些关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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