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在韩、柳以外,其论旨不尽相同,而与当时复古的倾向,也不相背者,则有裴度、李德裕二人。裴度《寄李翱书》云:
愚谓三五之代,上垂拱而无为,下不知其帝力,其道渐被于天地万物,不可得而传也。夏殷之际,圣贤相遇,其文在于盛德大业,又鲜可得而传也。厥后周公遭变,仲尼不当世,其文遗于册府,故可得而传也,于是作周、孔之文。荀、孟之文,左右周、孔之文也,理身、理家、理国、理天下,一日失之,败乱至矣。骚人之文,发愤之文也;雅多自贤,颇有狂态。相如、子云之文,谲谏之文也,自为一家,不是正气。贾谊之文化成之文也,铺陈帝王之道,昭昭在目。司马迁之文财成之文也,驰骋数千载,若有馀力。董仲舒、刘向之文,通儒之文也,发明经术,究极天人。其馀擅美一时,流誉千载者多矣。不足为弟道焉。然皆不诡其词而词自丽,不异其理而理自新。若夫典谟训诰,文言系辞,国风雅颂,经圣人之笔削者,则又至易也,至直也。虽大弥天地,细入无间,而奇言怪语,未之或有。意随文而可见,事随意而可行。此所谓文可文,非常文也。其可文而文之,何常之有!(《全唐文》五三八)
他因这样主张自然,所以不要可文而文之。骈文家之尚对偶、声韵,固是可文而文之,古文家的磔裂章句也未尝不是可文而文之。这正是宋人称韩愈为有意为文的论调。所以他并且反对古文。他又说:
观弟近日制作,大旨常以时世之文,多偶对丽句,属缀风云,羁束声韵,为文之病甚矣。故以雄词远致,一以矫之,则是以文字为意也。
且文者,圣人假之以达其心,心达则已,理穷则已,非故高之下之,详之略之也。愚欲去彼取此,则安步而不可及,平居而不可逾,又何必远关经术,然后骋其材力哉!
昔人有见小人之违道者,耻与之同形貌、共衣服,遂思倒置眉目、反易冠带以异也。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。虽非于小人,亦异于君子矣。故文之异,在气格之高下,思致之深浅,不在磔裂章句,隳废声韵也。人之异,在风神之清浊、心志之通塞,不在于倒置眉目、反易冠带也。(《全唐文》五三八)
他谓“非故高之下之,详之略之”,则古文家之所谓义法,便失其根据。古文家之所谓义法正有一部分是讨论到高之下之详之略之的问题的。我尝谓骈文家的讲声色,与古文家之讲义法同样的以文字为意,同样的违反自然。
至于李德裕则比较地站在纯文艺的立场,其《穷愁志文章论》之论及文章云:
世有非文章者曰,辞不出于风雅,思不越于《离骚》,模写古人,何足贵也?余曰:譬诸日月,虽终古常见,而光景常新,此所以为灵物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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曰“终古常见,而光景常新”,这在中国文学批评论中,要算是十分漂亮的言论了。这一种的复古主张,便丝毫不拖泥带水,牵涉道义而言之。所以他的《文箴》,即本文艺的立场以创为自然论者。其言云:
文之为物,自然灵气,恍惚而来,不思而至。杼轴得之,淡而无味,琢刻藻绘,弥不足贵。如彼璞玉,磨砻成器,奢者为之,错以金翠,美质既雕,良宝斯弃。(见其《文章论》中)
本此见解,故其《文章论》中提出两项主张:(1)以气救藻饰之蔽。(2)以自然的音调易人工的音律。
以前说过,骈文家以人工的音律救行文之吃,古文家以语调的气势救行文之吃。此意即可在李德裕《文章论》中见之。他说:
魏文《典论》称“文以气为主,气之清浊有体”,斯言尽之矣。然气不可以不贯,不贯则虽有英辞丽藻如编珠缀玉,不得为全璞之宝矣。鼓气以势壮为美。势不可以不息,不息则流宕而忘返。亦犹丝竹繁奏,必有希飞窈眇,听之者悦闻;如川流迅激,必有洄洑逶迤,观之者不厌。(《李文饶外集》三)
气而能贯即臻自然的境界,于是英辞丽藻,不足为行文之累。不会成文家之吃。他的论气才专就语势而言,不牵涉到先天原有的气禀,也不牵涉到后天可以变化的气质。因此,所以他更反对人工的音律。他又说:
沈休文独以音韵为切,重轻为难,语虽甚工,旨则未远矣。夫荆璧不能无瑕,随珠不能无类,文旨既妙,岂以音韵为病哉!此可以言规矩之内,未可以言文外意也。较其师友,则魏文与王、陈、应、刘讨论之矣。江南唯于五言为妙,故休文长于音韵,而谓“灵均以来,此秘未睹”,不亦诬人甚矣。古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,适情不取于音韵;意尽而止,成篇不拘于只耦。故篇无足曲,辞寡累句。譬诸音乐,古辞如金石琴瑟,尚于至音;今文如丝竹鞞鼓,迫于促节。则知声律之为弊也甚矣。
此种论调虽亦有复古的倾向,但决不会有韩、柳这般的流弊。本此论调以创作,只成为虽模写古人而光景常新的灵物,决不会沾染古典的精神与形式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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