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愈死后,时人之论韩者有三篇文字极为重要。一篇是李翱的《祭吏部韩侍郎文》,一篇是皇甫湜的《韩文公墓志铭》,一篇是李汉的《昌黎先生集序》。李翱文云:
呜呼!孔子云远,杨朱恣行,孟轲拒之,乃坏于成。戎风混华,异学魁横。兄尝辩之,孔道益明。建武以还,文卑质丧。气萎体败,剽剥不让。俪花斗叶,颠倒相上。及兄之为,思动鬼神,拨去其华,得其本根。开阖怪骇,驱涛涌云。包刘越嬴,并武同殷。六经之学,绝而复新。学者有归,大变于文。(《李文公集》十六)
皇甫湜文云:
先生之作,无圆无方,至是归工;抉经之心,执圣之权,尚友作者,跂(《全唐文》作“跋”)邪牴异,以扶孔氏,存皇之极。知与罪,非我计。茹古涵今,无有端涯,浑浑灏灏,不可窥校。及其酣放,毫曲快字,凌纸怪发,鲸铿春丽,惊耀天下。然而栗密窈眇,章妥句适,精能之至,入神出天。(《皇甫持正文集》六)
李汉文云:
汗澜卓踔,泫澄深,诡然而蛟龙翔,蔚然而虎凤跃,锵然而韶钧鸣。日光玉洁,周情孔思,千态万貌: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。
这三篇都足以为韩文之定评。然而似乎各有着眼之点。李翱则重在道的方面,皇甫湜则重在文的方面。论韩愈复道之功以李翱所言为当;状韩愈行文之能,又以皇甫湜所言为精。至李汉所论则混文与道而言之,又正足为他贯道之说的说明。李汉之文,传世不多,今无可论。至李翱与皇甫湜则正足以代表韩门之二派。由作风言,韩愈确是具有二种不同的作风,其一是鲸铿春丽,足以惊耀天下者;其又一是章妥句适,以栗密窈眇见长者。由文学批评言,韩愈确亦兼具有二种不同的主张:其一是重在外形之奇特,其又一是重在内质之合于道。至于韩门诸子便不能二者兼顾适得其中。李翱作风主于平易,其论文主旨,亦偏于道。皇甫湜作风偏于奇特,而论文主旨亦如之。所以他们二人对于韩愈之认识,也不免有所偏了。
李翱《答朱(一作“王”,一作“梁”)载言书》,自述其作古文之旨云:
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,悦古人之行也。悦古人之行者,爱古人之道也。故学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,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,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礼。(《李文公集》六)
此书说明他学古文之旨,全与韩愈相同。李翱此书为其论文主旨所在,与韩之《答李翊书》,柳之《答韦中立书》,同样重要。兹节录其文于后:
列天地、立君臣、亲父子、别夫妇、明长幼、浃朋友,六经之旨也。浩乎若江海,高乎若邱山,赫乎若日火,包乎若天地,掇章称咏,津润怪丽,六经之词也。创意造言,皆不相师。故其读《春秋》也,如未尝有《诗》也;其读《诗》也,如未尝有《易》;其读《易》也,如未尝有《书》也;其读屈原、庄周也,如未尝有六经也。
故义深则意远,意远则理辩,理辩则气直,气直则辞盛,辞盛则文工。如山有恒、华、嵩、衡焉,其同者高也,其草木之荣,不必均也。如渎有淮、济、河、江焉,其同者出源到海也,其曲直浅深,色黄白,不必均也。如百品之杂焉,其同者饱于肠也,其味咸酸苦辛,不必均也。此因学而知者也。此创意之大归。
天下之语文章,有六说焉:其尚异者,则曰文章辞句,奇险而已。其好理者,则曰文章叙意,苟通而已。其溺于时者,则曰文章必当对。其病于时者,则曰文章不当对。其爱难者,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。其爱易者,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。此皆情有所偏,滞而不流,未识文章之所主也。义不深不至于理,言不信不在于教劝,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,《剧秦美新》、王褒《僮约》是也。其理往往有是者,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,刘氏《人物表》、王氏《中说》、俗传《太公家教》是也。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,不知其词之对与否,易与难也。《诗》曰“忧心悄悄,愠于群小”,此非对也;又曰“遘闵既多,受侮不少”,此非不对也。《书》曰“朕堲谗说殄行,震惊朕师”;《诗》曰“莞彼桑柔,其下侯旬,捋采其刘,瘼此下人”;此非易也。《书》曰“允恭克让,光被四表,格于上下”;《诗》曰“十亩之间兮,桑者闲闲兮,行与子旋兮”,此非难也。学者不知其方,而称说云云,如前所陈者,非吾之敢闻也。六经之后,百家之言兴,老聃、列御寇、庄周、鹖冠、田穰苴、孙武、屈原、宋玉、孟轲、吴起、商鞅、墨翟、鬼谷子、荀况、韩非、李斯、贾谊、枚乘、司马迁、相如、刘向、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,学者之所师归也。故义虽深,理虽当,词不工者不成文,宜不能传也。文理义三者兼并,乃能独立于一时,而不泯灭于后代,能必传也。仲尼曰:“言之无文,行之不远。”子贡曰:“文犹质也,质犹文也,虎豹之鞟,犹犬羊之鞟。”此之谓也。陆机曰“怵他人之我先”,韩退之曰“唯陈言之务去”。假令述笑哂之状,曰莞尔,则《论语》言之矣;曰哑哑,则《易》言之矣;曰粲然,则穀梁子言之矣;曰攸尔,则班固言之矣;曰辗然,则左思言之矣;吾复言之,与前文何以异也!此造言之大归。(《李文公集》六)
此书专论创意造言二者:创意是道的关系,造言是文的工夫。其论创意,归到“气直则辞盛,辞盛则文工”,似亦兼顾到文的方面;其论造言,而推到“文章之所主”,而以为“文、理、义三者兼并,乃能独立于一时,而不泯灭于后代”,似乎又兼顾到道的问题。据此以言,则是李翱论文,犹不甚偏重在道。
然而李翱于道,确是有所得者。即就其《复性书》而论,亦远胜于韩愈之《原道》。宋儒理学,可谓很受此书之影响。所以他的论文主张,就创意言,蕲合于“六经之旨”,当然较偏于道。其《杂说》上云:(www.xing528.com)
日月星辰经乎天,天之文也。山川草木罗乎地,地之文也。志气言语发乎人,人之文也。志气不能塞天地,言语不能根教化,是人之文纰缪也。山崩川涸,草木枯死,是地之文裂绝也。日月晕蚀,星辰错行,是天之文乖盭也。天文乖盭,无久覆于上;地文裂绝,无久载乎下;人文纰缪,无久立乎天地之间:故文不可以不慎也。(《李文公集》五)
他必以志气塞天地,言语根教化,为人之文,已很带道的色彩了。至其《寄从弟正辞书》云:
汝勿信人号文章为一艺。夫所谓一艺者,乃时世所好之文,或有盛名于近代者是也。其能到古人者则仁义之辞也。恶得以一艺而名之哉?
仲尼、孟轲殁千馀年矣!吾不及见其人,吾能知其圣且贤者,以吾读其辞而得之者也。后来者不可期,安知其读吾辞也,而不知吾心之所存乎?亦未可诬也。
夫性于仁义者,未见其无文也。有文而能到者,吾未见其不力于仁义也。由仁义而后文者,性也;由文而后仁义者,习也。犹诚明之必相依尔。
贵与富,在乎外者也;吾不能知其有无也;非吾求而能至者也。吾何爱而屑屑于其间哉!仁义与文章,生乎内者也,吾知其有也,而能求而充之者也;吾何惧而不为哉!(《李文公集》八)
他不以文章为一艺,所以偏重在道的方面。他谓“性于仁义者,未见其无文也”。这正是上承孔子“有德者必有言”之意,下启宋儒“道至则文自工”之说。宋人讥韩愈为“倒学”,实则李翱此文,即已逗露此意。“由仁义而后文者,性也”,这是宋人论文的见解。“由文而后仁义者,习也。”这是唐人论文的见解,而宋人所讥为倒学者。所以李翱论文,已开宋人之先声。至其《答皇甫湜书》“欲笔削国史成不刊之书,用仲尼褒贬之心,取天下公是公非以为本”。又《答开元寺僧书》畏后世圣人之责不敢为释氏作钟铭。都可见其卫道的热烈。
即就“造言”而言,也蕲合于“六经之词”。所以对于词之对与否,难与否,以为根本不成问题,因为这不是文章之所主。即就于尚异与好理二者,也要调剂折衷文质相济。所以他决不如皇甫湜这样偏主于奇的。虽则,他也曾申述韩愈陈言务去之旨,而偏重于新辞的创造。
至皇甫湜之论文,便偏主于奇。其《答李生第一书》云:
来书所谓今之工文,或先于奇怪者,顾其文工于否耳!夫意新则异于常,异于常则怪矣。词高则出众出众则奇矣。虎豹之文,不得不炳于犬羊,鸾凤之音,不得不锵于乌鹊;金玉之光,不得不炫于瓦石,非有意先之也,乃自然也。必崔嵬然后为岳,必滔天然后为海,明堂之栋,必桡云霓,骊龙之珠,必涸深泉。足下以少年气盛,固当以出拔为意。学文之初,且未自尽其才,何遽称力不能哉!(《皇甫持正文集》四)
这种尚奇的主张,完全是尚文的倾向。其《答李生第二书》复申述之云:
夫谓之奇,则非正矣,然亦无伤于正也。谓之奇,即非常矣。非常者谓不如常者,谓不如常乃出常也。无伤于正而出于常,虽尚之亦可也。此统论奇之体耳,未以文言之失也。夫文者非他,言之华者也。其用在通理而已。固不务奇,然亦无伤于奇也。使文奇而理正,是尤难也。生意便其易者乎?
夫言亦可以通理矣,而以文为贵者,非他?文则远,无文即不远也。以非常之文,通至正之理,是所以不朽也。生何嫉之深耶?
夫绘事后素。既谓之文,岂苟简而已哉!圣人之文,其难及也!作《春秋》,游、夏之徒不能措一辞,吾何敢拟议之哉!秦汉已来至今文学之盛,莫如屈原、宋玉、李斯、司马迁、相如、扬雄之徒,其文皆奇,其传皆远。生书文亦善矣,比之数子,似犹未胜,何必心之高乎?……
《书》之文不奇,《易》之文可谓奇矣。岂碍理伤圣乎?如龙战于野其血玄黄,见豕负涂载鬼一车,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何等语也!(《皇甫持正文集》四)
此节谓奇而无伤于正,正而无伤于奇,以文奇理正为标的,固似较前书为修正一些,但以尚奇之故总不免偏于修辞方面。其后孙樵论文,亦偏主于奇,盖正是皇甫湜一派之支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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