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代文家,首推韩、柳。自韩、柳出而提倡古文,于是始一革旧时雕章绘句之弊。其摧陷廓清之功,在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诚有相当的价值。不过韩柳虽是齐称,而因个性之不同,其成就亦微有差异。韩犹有得于道,柳则仅工于文。所以在文学史上,则柳宗元的笔致隽洁,其成就不逊于韩;而在文学批评史上,则韩愈以勇于自信,大声疾呼,其摧陷廓清之功实远胜于柳。
以前讲过,韩愈在文学批评史上,所以能奏摧陷廓清之功者,在好为人师,以文设教。现在且看柳宗元则何如呢?柳便没有韩愈这般胆气了。他说:
言道讲古,穷文辞以为师,则固吾属事。仆才能勇敢,不如韩退之,故又不为人师。人之所见有同异,吾子无以韩责我。(《答严厚舆论师道书》)
仆避师名久矣。……其所不乐为者,非以师为非,弟子为罪也,有两事,故不能。自视以为不足为一也;世久无师弟子,决为之且见非,且见罪,惧而不为,二也。(《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》)
辱书云欲相师。仆道不笃,业甚浅,近环顾其中,未见可师者;虽尝好言论,为文章,甚不自是也。……敢为吾子师乎?孟子称“人之患,在好为人师”。由魏晋氏以下,人益不事师,今之世不闻有师,有辄哗笑之,以为狂人。独韩愈奋不顾流俗,犯笑侮,收召后学,作《师说》,因抗颜而为师。世固群怪聚骂,指目牵引,而增与为言辞,愈以是得狂名。(《答韦中立论师道书》)
他并不是不愿为师,实在是不敢为师,而且也不能为师。他没有韩愈特立独行的个性,所以不敢为师。他又不能如韩愈之有见于道而勇于自信,所以也不能为师。他虽能文,但是他以为是无所师法的。其《复杜温夫书》云:
吾虽少,为文不能自雕斲,引笔行墨,快意累累,意尽便止,亦何所师法,立言状物,未尝求过人。(《柳河东集》三十四)
这话诚不错,文艺之精微,本是“虽在父兄,不能以移子弟”者。自己之能文,既何所师法,则又将何以诏示于人呢?所以他当然觉得“自视以为不足为”了。他以为所可传授者只是一些粗迹。所以他又说:
但见生用助字不当律令,惟以此奉告。所谓“乎”、“欤”、“耶”、“哉”、“夫”者,疑辞也。“矣”、“尔”、“焉”、“也”者,决辞也。今生则一之,宜考前闻人所使用,与吾言类且异,慎思之则一益也。
他觉得所可告人者,仅此而已!仅此则又何足以为师。这不敢为师与不足为师,真是他所谓“有两事,故不能”者。
然而柳宗元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影响和地位,虽不如韩愈之大,而就其论文见解言,却并不在韩愈之下。即其作风也能超然于韩愈之外不为韩门二派所牢笼。这个原因是什么?则以柳兼工诗而韩门诸人则工诗者仅仅工诗,工文者仅仅工文,故其论文见解,不过得韩一端而不能自外于韩愈。又以韩偏擅散体,柳则兼工骈俪;韩文出自经,柳文出自史,故韩较偏于杂文学方面而柳则近于纯文学。所以柳氏之论文见解,不仅不同于韩门二派,抑且能自外于韩愈。
这个关系,即可于其对于“文”的含义见之。韩愈所谓文,大率指“古文”而言,柳宗元所谓文,则有时可兼指韵文而言,有时可兼指骈俪而言。如其《杨评事文集后序》云:
文有二道,辞令褒贬,本乎著述者也,导扬讽谕,本乎比兴者也。著述者流,盖出于《书》之谟训,《易》之象系,《春秋》之笔削,其要在于高壮广厚,词正而理备,谓宜藏于简册也。比兴者流,盖出于虞夏之咏歌,殷周之风雅,其要在于丽则清越,言畅而意美,谓宜流于谣诵也。兹二者,考其旨义,乖离不合,故秉笔之士,恒偏胜独得,而罕有兼者焉。厥有能而专美,命之曰艺成,虽古文雅之盛世,不能并肩而生。唐兴以来,称是选而不怍者,梓潼陈拾遗。其后燕文贞以著述之余,攻比兴而莫能极,张曲江以比兴之隟,穷著述而不克备。其余各探一隅,相与背驰于道者,其去弥远。文之难兼,斯益甚矣。(《柳河东集》二十一)
又其《西汉文类序》云:
以文观之,则赋颂、诗歌、书奏、诏策、辩论之辞毕具;以语观之,则右史纪言《尚书》、《战国策》成败兴坏之说大备,无不苞也。噫!是可以为学者之端耶?(《柳河东集》二十一)
则知其所谓“文”固兼韵体骈体而言之了。所以就韩柳二氏对于“文”的含义而言,已可看出这一点的不同。
这个关系,又可于其对于道的态度言之。韩愈所言道,是专就儒家而言,而柳宗元所言,则可兼指释家之道。韩主排佛而柳却好佛。柳氏虽谓文须宗经而其归在不出孔子,但他于《送僧浩初序》明言韩愈辟佛为忿其外而遗其中,知石而不知韫玉。且谓“吾之所取者与《易》、《论语》合,虽圣人复生,不可得而斥也”。这竟为宋人阳儒阴释的道学,树之先声了。所以就韩、柳二氏对于道的态度而言,又须注意这一点的差异。
明此关系,则知柳氏文论尽与韩愈相类而毕竟不同。其《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》云:
秀才时见咨,仆有诸内者,不敢爱惜。大都文以行为本,在先诚其中。其外者当先读六经,次《论语》、孟轲书,皆经言;左氏、《国语》、庄周、屈原之辞,稍采取之;穀梁子、太史公,甚峻洁,可以出入,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。其归在不出孔子。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。求孔子之道,不于异书。秀才志于道,慎勿怪,勿杂,勿务速显。道苟成则勃然尔,久则蔚然尔。源而流者,岁旱不涸。蓄谷者,不病凶年;蓄珠玉者,不虞殍死矣。然则成而久者,其术可见。虽孔子在,为秀才计,未必过此。(《柳河东集》三十四)
又《报崔黯秀才书》云:(www.xing528.com)
辱书及文章,辞意良高,所响慕不凡近,诚有意乎圣人之言。然圣人之言,期以明道,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。辞之传于世者,必由于书。道假辞而明,辞假书而传,要之之道而已矣。道之及,及乎物而已耳。斯取道之内者也。今世因贵辞而矜书,粉泽以为工,遒密以为能,不亦外乎?吾子之所言道,匪辞而书;其所望于仆,亦匪辞而书: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?仆尝学圣人之道,身虽穷,志求之不已庶几可以语于古。恨与吾子不同州部,闭口无所发明。观吾子文章自秀士,可通圣人之说。今吾子求于道也外,而望于予也愈外,是其可惜欤!吾且不言,是负吾子数千里不弃朽废者之意,故复云尔也。(《柳河东集》三十四)
这些话都同于韩愈的主张;然而不足以见柳氏文论之特点。韩愈论文在《答李翊》一书,柳宗元论文,在《答韦中立论师道》一书。这些都是他们体会有得之谈,所以应在这两篇中看出他们的不同。
柳宗元《答韦中立论师道书》云:
始吾幼且少,为文章以辞为工;及长,乃知文者以明道,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、夸声音,而以为能也。……
故吾每为文章,未尝敢以轻心掉之,惧其剽而不留也;未尝敢以怠心易之,惧其弛而不严也;未尝敢以昏气出之,惧其昧没而杂也;未尝敢以矜气作之,惧其偃蹇而骄也:抑之欲其奥,扬之欲其明,疏之欲其通,廉之欲其节。激而发之欲其清,固而存之欲其重,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。
本之《书》以求其质,本之《诗》以求其恒,本之《礼》以求其宜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断,本之《易》以求其动,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。
参之《穀梁氏》以厉其气,参之《孟》、《荀》以畅其支,参之《庄》、《老》以肆其端,参之《国语》以博其趣,参之《离骚》以致其幽,参之《太史》以著其洁,此吾所以旁推交通,而以之为文也。(《柳河东集》三十四)
这一节话申文以明道之旨,似乎也与韩愈相同。然而韩的态度是沉潜于道,而柳的态度,只在“羽翼夫道”。沉潜于道,所以要“行之乎仁义之途,游之乎诗书之源”,而“无迷其途,无绝其源”的。羽翼夫道,所以只须勿以轻心掉之,怠心易之,昏气出之,矜气作之足矣。盖韩愈所言,是孟子所谓养气之旨,所以重在道;柳宗元所言,是刘勰所谓养气之旨,所以又重在文。这些分别,必须看出,才能明柳氏论文之旨。所以我以为柳氏《答韦中立论师道书》一篇更须与他的《与杨京兆凭书》一篇参互比观,才明其义。他说:
凡为文以神志为主。自遭责逐继以大故,荒乱耗竭,又常积忧恐,神志少矣。所读书随又遗忘,一二年来,痞气尤甚,加以众疾,动作不常,眊眊然骚扰,内生霾雾,填拥惨沮,虽有意穷文章,而病夺其志矣。(《柳河东集》三十)
“为文以神志为主”,这即是柳氏论文的主旨。所谓羽翼夫道者,正是从神志方面下手。《文心雕龙·养气》篇云“率志委和,则理融而情畅;钻砺过分,则神疲而气衰”,正是说明此意。所以柳氏所谓羽翼夫道者,依旧是文的工夫。
明得此意,然后知柳氏所谓取道之原,——“本之《书》以求其质,本之《诗》以求其恒,本之《礼》以求其宜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断,本之《易》以求其动”云云者,虽重在道的方面,重在文的内容的方面,而实则《书》、《诗》、《礼》、《春秋》与《易》之风格体制也均包括在内。盖重在论道,则宜合言之,重在论文则宜分言之。韩愈《原道》云“博爱之谓仁,行而宜之之谓义,由是而之焉之谓道,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,其文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,其法礼、乐、刑、政,其民士、农、工、商,其位君臣、父子、师友、宾主、昆弟、朋友”,何曾对于五经之道各别道来!刘勰《文心雕龙·宗经》篇云“《易》惟谈天,《书》实记言,《诗》主言志,《礼》以立体,《春秋》办理”,又如何能把五经之文综合言之。所以柳氏对于取道之原,而于五经中求其质,求其恒,求其宜,求其断,求其动,已不全是道的问题而兼有文的问题了。
明得此意,然后更知柳氏所谓旁推交通而以之为文者,正是他“有意穷文章”的地方。他“有意穷文章,而病夺其志”,所以他的所志,不在道而在文。不过他于文的方面不做“炳炳烺烺务采色、夸声音”之文而已。不做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之文,而仍有意穷文章,此则所谓“羽翼夫道”也。这是他底文的神志说。
所以他的论文,不会偏于道。韩愈以为行事得其宜,出言得其要,也是富于文学(见《送陈秀才彤序》),而柳则不如是者。其《杨评事文集后序》云:
文之用,辞令褒贬、导扬讽谕而已,虽其言鄙野,足以备于用,然而阙其文彩,固不足以竦动时听,夸示后学,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。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。
又《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》云:
仆之为文久矣,然心少之不务也,以为是特博奕之雄耳,故在长安时,不以是取名誉,意欲施之事实,以辅时及物为道,自为罪人,舍恐惧则闲无事,故聊复为之。然而辅时及物之道,不可陈于今,则宜垂于后。言而不文则泥。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。(《柳河东集》三十一)
于此数节中可以见其尚文之旨:所以他不会同于韩门李翱一派的主张。然而同时也不因尚文而偏主于奇。韩愈以为“夫百物朝夕所见者,人皆不注视也。及睹其异者,则共观而言之”(《答刘正夫书》)。而柳则也非如是者。他以《国语》之“文胜而言庞好诡以反伦,……辄乃黜其不臧,究世之谬,凡为六十七篇,命之曰非国语”(与《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》)。故其《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》云:
夫为一书,务富文采,不顾事实,而益之以诬怪,张之以阔诞,以炳然诱后生,而终之以僻,是犹用文锦覆陷阱也。不明而出之,则颠者众矣。仆故为之标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。
这也显与韩愈异趣,所以也不会同于韩门皇甫湜一派的主张。不偏于阐道而忽文,同时也不因尚文而主奇,这正是所谓“羽翼夫道”了。这“羽翼夫道”的态度,当然足以超出于韩愈及韩门二派而不与相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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