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理论教育 中国文学史中的韩愈与他的批评

中国文学史中的韩愈与他的批评

时间:2023-11-2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
【摘要】:李汉《昌黎先生集序》称韩愈在文坛上革新的功烈,谓:“先生于文,摧陷廓清之功,比于武事,可谓雄伟不常者矣。”这一点精神即是韩愈所特具的精神。这种勇于自信的态度,实是韩愈的长处。所以韩愈之以文为教,正是欲“言道讲古,穷文辞”以为事者。所以韩愈于此二者虽是并重,而比较言之,则韩愈于道的方面所窥尚浅,于文的方面所得实深。由这样讲,所以吾谓以文为教自韩愈始。

中国文学史中的韩愈与他的批评

李汉《昌黎先生集序》称韩愈在文坛上革新的功烈,谓:“先生于文,摧陷廓清之功,比于武事,可谓雄伟不常者矣。”不错,他在当时,真有雄伟不常的力量,真有摧陷廓清的功绩。这个关系,由于他纵横恣肆的文章者半,由于他明确有力量的文学批评者亦半。

韩愈《伯夷颂》极称他的“特立独行”,极称他的“不顾人之是非,……信道笃而自知明”,极称他的“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”。所以他说,“若伯夷者特立独行,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”。这一点精神即是韩愈所特具的精神。曾国藩《求阙斋读书录》以为“此乃退之生平制行作文宗旨,此自况之文也”。这话诚不错。明白韩愈这一点特性,然后知道他的文学批评所以能有摧陷廓清的力量者正在此。其《与冯宿论文书》云:

 

辱示《初筮赋》,实有意思,但力为之,古人不难到。但不知直似古人,亦何得于今人也。仆为文久,每自测,意中以为好,则人必以为恶矣。小称意,人亦小怪之;大称意,即人必大怪之也。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,下笔令人惭,及示人,则人以为好矣。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;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。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。然以俟知者知耳。

扬子云著《太玄》,人皆笑之。子云之言曰:“世不我知,无害也;后世复有扬子云必好之矣。”子云死近千载,竟未有扬子云,可叹也。其时桓谭亦以为雄书胜《老子》,老子未足道也,子云岂止与老子争强而已乎?此未为知雄者。其弟子侯芭颇知之,以为其师之书胜《周易》。然侯之他文,不见于世,不知其人果如何耳!以此而言,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。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,质诸鬼神而不疑耳。足下岂不谓然乎?(《韩昌黎集》十七)

 

这种勇于自信的态度,实是韩愈的长处。李汉说:“时人始为惊,中而笑且排,先生心益坚;其终,人亦翕然而随以定。”他始终抱定他文学批评的主张以作为文章,这是他所以能奏摧陷廓清之功之一个原因。

正因为他的特立独行,勇于自信,所以他又能在举世耻相师的风气之下,毅然地以师自任,毅然地以文为教。以文为教,即无形中为他的文学批评作剧烈的宣传,当然有摧陷廓清的力量了。唐以前无以文为教者,以文为教自韩愈始。盖韩愈以前所谓以文为教者,不过“童子之师,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”而已。授之书而习其句读,则是所谓章句师耳。柳宗元《答严厚舆论师道书》云:“马融、郑玄者,二子独章句师耳。今世固不少章句师,仆幸非其人。吾子欲之,其有乐而望吾子者矣。言道讲古,穷文辞以为师,则固吾属事。”所以韩愈之以文为教,正是欲“言道讲古,穷文辞”以为事者。这样的以文为教,始有文学的——同时亦兼有道学的——意味,而不限于章句训诂的讲解了。

韩愈《师说》云:“古之学者必有师。师者,所以传道、授业、解惑也。”所传何道,所授何业,与所解何惑,须知这正是韩愈以文为教的内容。曾国藩《求阙斋读书录》解此最为精惬。他说:“传道谓修己治人之道,授业谓古人六艺之业,解惑谓解此二者之惑。韩公一生学道好文,二者兼营,故往往并言之。末幅云‘闻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’,仍作双修。”可知韩氏之教不外传道、授业,二者而已。实则传道是后世道学家的事,授业则正是当时古文家的事。所以韩愈于此二者虽是并重,而比较言之,则韩愈于道的方面所窥尚浅,于文的方面所得实深。故韩门弟子与其谓之学道,不如谓为学文。李翱之文出于韩愈,而李翱之思想却不尽出于韩愈,易言之,即其文同于韩愈,而其所谓学所谓道则不尽同于韩愈;《复性》一书决不能与《原道》、《原性》诸作等量齐观,则所谓韩氏之教亦不外文而已。韩愈《答刘正夫书》谓“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,用则必尚其能者”。可知他便是欲以文昌圣人之道者。盖中国旧时学术,始终逃不出六艺经典的范围:汉人通其训诂章句,于是有所谓汉学;宋人明其义理,于是有所谓宋学。在唐人则不过重在文辞方面。——学其文章——以为汉宋学术之过渡之枢纽而已。研究之对象仍一,不过方法有不同,方面有不同而已。刘勰云:“自生人以来,未有如夫子者也。敷赞圣旨,莫若注经,而马、郑诸儒弘之已精,就有深解,未足立家。唯文章之用,实经典枝条。……于是搦笔和墨,乃始论文。”(《文心雕龙·序志》篇)则知唐人之于经典,重在文章,亦自然之趋势然也。由这样讲,所以吾谓以文为教自韩愈始。汉人训诂之学是以字为教,宋人义理之学,是以道为教,唐人文章之学,则以文为教。训诂之学重在说明,义理之学重在解悟,而文章之学则重在体会,所以可以因文以及道,所以可以为汉宋学术过渡之枢纽。由这样讲,所以他的以文为教,自有他时代的重要的价值,而当然易于奏摧陷廓清之功了。这又是第二个重要的原因。

由第一点言,所以他的论文主张,抱定随波逐流者不传,特立独行者传;与世浮沉者不传,能自树立者传。我们看他《答刘正夫书》所言:

 

夫百物朝夕所见者,人皆不注视也。及睹其异者,则共观而言之。夫文岂异于是乎?汉朝人莫不能为文,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。然则用功深者,其收名也远。若皆与世沉浮,不自树立,虽不为当时所怪,亦必无后世之传也。足下家中百物,皆赖而用也,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。夫君子之于文,岂异于是乎?

今后进之为文,能深探而力取之,以古圣贤人为法者,虽未必皆是,要若有司马相如、太史公、刘向、扬雄之徒出,必自于此,不自于循常之徒也。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,用则必尚其能者。能者非他,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。(《韩昌黎集》十八)

 

“能自树立不因循”即是他的特性,原来他的文学批评所以欲一反当时风尚者,不外欲不循常而已,欲不循常而其道无由,于是取法于古。取法于古则不随俗矣。不随俗则能自树立矣。能自树立而犹不因循,不甘暴弃,则“用功深者,其收名也远”。所以这样的取法于古,是革新而不是返旧。而这样的为当时所怪也是特出流俗而不是背道而驰。惟“异”,才可以进于“能”;亦惟“能”,才可以成其“异”。其作品之能成功者在是,其批评之有价值者也在是。

由第二点言,所以他的论文主张虽重在宗经则古,而同时也兼主明道。其《进学解》云:

 

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,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;记事者必提其要,纂言者必钩其元;贪多务得,细大不捐。焚膏油以继晷,恒兀兀以穷年。先生之业,可谓勤矣。牴排异端,攘斥佛老,补苴罅隙,张皇幽渺。寻坠绪之茫茫,独旁搜而远绍;障百川而东之,迴狂澜于既倒。先生之于儒,可谓有劳矣。沉浸郁,含英咀华,作为文章,其书满家。上规姚、姒,浑浑无涯。周诰殷盘,佶屈聱牙。《春秋》谨严,左氏浮夸。《易》奇而法,《诗》正而葩。下逮《庄》、《骚》,太史所录,子云、相如,同工异曲。先生之于文,可谓宏其中而肆其外矣。(《韩昌黎集》十二)

 

这段自述,至为重要。可为韩愈用力于文之证,亦可谓韩门设教之方。他是这样传道授业,二者并重的,所以他的教人,虽重在文,而不离于道。他以为为什么要学文?就因为道。如云:

 

愈之所志于古者,不惟其辞之好,好其道焉尔。(《答李秀才书》)

愈之为古文,岂独取其句读,不类于今者耶?思古人而不得见;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。通其辞者,本志乎古道者也。(《题欧阳生哀辞后》)

 

他又以为为什么要作文?也因为道。如云:

 

读书以为学,缵言以为文,非以夸多而斗靡也。盖学所以为道,文所以为理也。苟行事得其宜,出言得其要,虽不吾面。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。(《送陈秀才彤序》)(www.xing528.com)

 

这样为道而学文,为道而作文,所以有类于道学家的主张了。

第一点是文的外形的问题,第二点是文的内质的问题。由外形言则重在异,这是韩门皇甫湜一派的主张。由内质言,则重在道,这是韩门李翱一派的主张。偏于外形者,以“古圣贤人为法”,犹不脱古文家的面目;偏于内质者,以“志乎古道”为旨,有时非成为道学家不止。而韩愈之为文与论文,于此二点,正能不偏不畸同时兼顾者。

盖韩愈对于文与道的态度与道学家不同。韩愈是因文而及道,道学家是求道而忽文。一个是体会有得,一个则得鱼忘筌。韩愈《答刘正夫书》云:

 

或问为文宜何师?必谨对曰:“宜师古圣贤人。”曰:“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,辞皆不同,宜何师?”必谨对曰:“师其意不师其辞。”又问曰:“文宜易宜难?”必谨对曰:“无难易,唯其是尔。”

 

这正是他因文及道的一种说明。在当初,不过为文师古圣贤人而已,其后始进到师其意不师其辞。能师其意则能辨其是非,而于道也自然有所得了。这种态度,在道学家看来是倒学,因为所谓“师其意”云者正不必为了“为文”的缘故。

这犹是说“为文”所下的工夫。待到既有所得,发而为文,则“为文”的作用,在道学家看来是载道,在古文家说来是明道。载道则文是道的工具,明道则文是道所流露。这是作文而归于道的工夫。所谓“卒泽于仁义道德,炳如也”。韩愈《答尉迟生书》云:

 

夫所谓文者,必有诸其中,是故君子慎其实。实之美恶,其发也不掩,本深而末茂,形大而声宏,行峻而言厉,心醇而气和,昭哲者无疑,优游者有馀。体不备,不可以为成人;辞不足,不可以为成文。(《韩昌黎集》十五)

 

一方面因文而及道,一方面作文而归于道,这是他的文道合一说。

明白他的文道合一说,然后可以进窥他的论文之精义。其《送高闲上人序》云:

 

苟可以寓其巧智,使机应于心,不挫于气,则神完而守固;虽外物至,不胶于心。尧、舜、禹、汤治天下,养叔治射,庖丁治牛,师旷治音声,扁鹊治病。僚之于丸,秋之于奕,伯伦之于酒,乐之终身不厌,奚暇外慕!夫外慕徙业者,皆不造其堂,不哜其胾者也。(《韩昌黎集》二十一)

 

这一节话颇为重要。姚鼐《古文辞类纂》谓“韩公此言,本自状所得于文事者”。曾国藩《求阙斋日记》更为阐发之云:“机应于心熟极之候也;《庄子·养生主》之说也。不挫于物,自慊之候也;《孟子》“养气”章之说也。不挫于物者,体也、道也、本也;机应于心者,用也、技也、末也。韩公之于文,技也进乎道矣。”这些话都极恰当。确可用以自状其所得于文事者,确也可看出他论文主张之融合庄、孟二家而冶于一炉。因为这正是所谓“能自树立不因循”的注解。不挫于物则能自树立矣;机应于心,则又正从不因循得来。一以见信道之坚,一以见学文之功,所以此文虽是指书法而言,而其理却可通于文艺。如其不信,讲再看他的《答李翊书》一文。他说:

 

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,则无望其速成,无诱于势利。养其根而俟其实,加其膏而希其光。根之茂者其实遂,膏之沃者其光晔;仁义之人,其言蔼如也。

抑又有难者:愈之所为,不自知其至犹未也。虽然,学之二十馀年矣!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,非圣人之志不敢存;处若忘,行若遗,俨乎其若思,茫乎其若迷;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,惟陈言之务去,戛戛乎其难哉!其观于人,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。如是者亦有年,犹不改,然后识古书之真伪,与虽正而不至焉者,昭昭然白黑分矣。而务去之,乃徐有得也。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,汩汩然来矣。其观于人也,笑之则以为喜,誉之则以为忧,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。如是者亦有年,然后浩乎其沛然矣。

吾又惧其杂也,迎而距之,平心而察之,其皆醇也,然后肆焉。虽然,不可以不养也,行之乎仁义之途,游之乎诗书之源,无迷其途,无绝其源,终吾身而已矣。

气,水也;言,浮物也。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。气之与言,犹是也。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。虽如是,其敢自谓几于成乎?(《韩昌黎集》十六)

 

这一节很重要。韩愈文学批评之精义,悉萃于是,不过因其行文反覆曲折,所以昔人虽知其重要,而罕见有能阐发之者。实则若以此文与《送高闲上人序》参互比证,便可互相映发。此文中最重要的两句,即是“无望其速成,无诱于势利”十字,其余诸论,多不过为此二语之注脚耳。所谓“无望其速成”者,即不因循之意,即“游之乎诗书之源”,而无绝其源之谓也。韩愈自谓学之二十馀年,即不望速成之例证。能如是,便到神的境界,所谓“汩汩然来矣”。此则机应于心之说也。究其意,实本于《庄子》。所谓“无诱于势利”者,即“能自树立”之意,即“行之乎仁义之途”,而无迷其途之谓也。韩愈自谓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,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云者,又即不迷其途之例证。能如是,自能“识古书之真伪,昭昭然白黑分矣”。积极方面能不迷其途,斯消极方面无人之见存,不至随人笑誉以为喜忧,此则不挫于物之说也。无人之见存而能不挫于物,则神完守固,便到浩气流行的境界,所谓“浩乎其沛然矣”;又所谓“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”也。而所以致此气盛言宜之故,即在积极方面的无迷其途,所以谓“其皆醇也然后肆焉”。这又不是孟子所谓“其为气也,配义与道无是馁也”之意吗?杜甫论诗,很能融会庄子论神,孟子论气之说而为一;韩愈则言之更明,盖亦自然之机运然欤!

免责声明:以上内容源自网络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,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。

我要反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