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于文学作品再进为具体一些的认识,于是便成为当时文章体制分类的问题了。文章体制之分类,一方面须重在形式之歧异,一方面又须顾到性质之相同,归纳的与分析的方法宜同时并用,本不容易求其完善无疵。所以后人对于时人文体之分类每多訾议,似乎也有些过当的。大抵时人对于文体的分类,也自有其迫切的需要。我们试看《后汉书》诸传所载,如《冯衍传》谓:“所著赋,诔,铭,说,问交,德诰,慎情,书记说,自序,官录,说策五十篇。”《崔骃传》谓“所著诗,赋,铭,颂,书记,表,七依,婚礼结言,达旨,酒警合二十一篇。”《蔡邕传》于举其著述之后,更谓“所著诗,赋,碑诔,铭,赞,连珠,吊,箴,论议,独断,劝学,释诲,叙乐,女训,篆势,祝文,章表,书记凡百四篇传于世。”备举诸目,其繁琐为何如!后世于此种杂著,举以纳诸文集之中,则因其形体而定其体制,正亦极需要用这种归纳的方法者。
不过时人对于文体的研究,虽重在类的归纳,而同时又注意到分析的细密。我们只看曹丕仅分四科,陆机便别为多体,挚虞《流别》则分目益繁,其对于文体之分目,已有愈析愈细之趋势。故至此期如萧统《文选》、刘勰《文心雕龙》之论文体,其区目乃更为详密。此盖由于总集欲网罗众体,不得不详为分析以备列其目,亦正如《书》之典、谟、训、诰之类,以形式之微异而各别其名称也。挚虞之撰《文章流别集》,晋书称其“类聚区分”。所谓类聚云者,归纳的方法也;区分云者,分析的方法也。是故,我们对于时人文体之分类,只能说是筚路蓝缕,在归纳方面不能如后世之精当,在分析方面亦难如后世之详备而已。必欲寻垢索瘢而讥议之,不免苛刻一些。
时人分类之最为后世所诟病者,莫过于萧统之《文选》。《文选》别文体为三十九种,其目为:“赋”、“诗”、“骚”、“七”、“诏”、“册”、“令”、“教”、“文(策问)”、“表”、“上书”、“启”、“弹事”、“笺”、“奏记”、“书”、“移”、“檄”、“对问”、“设论”、“辞”、¨序”、“颂”、“赞”、“符命”、“史论”、“史述赞”、“论”、“连珠”、“箴”、“铭”、“诔”、“哀文”、“哀策”、“碑文”、“墓志”、“行状”、“吊文”、“祭文”诸称。章学诚《诗教下》论之云:
赋先于诗,骚别于赋。赋有问答发端,误为赋序,前人之议《文选》,犹其显然者也。若夫《封禅》、《美新》、《典引》,皆颂也。称符命以颂功德,而别类其体为符命,则王子渊以圣主得贤臣而颂嘉会,亦当别其体,为主臣矣。班固次韵,乃《汉书》之自序也。其云述《高帝纪》第一,述《陈项传》第一者,所以自序撰书之本意;史迁有作于先,故已退居于述尔。今于史论之外,别出一体为史述赞,则迁书自序,所谓作《五帝纪》第一,作《伯夷传》第一者,又当别出一体为史作赞矣。汉武诏策贤良,即策问也,今以出于帝制,遂于策问之外,别名曰诏,然则制策之对,当离诸策而别名为表矣。贾谊《过秦》,盖贾子之篇目也。因陆机《辨亡》之论,规仿《过秦》,遂援左思“著论准过秦”之说,而标体为论矣。魏文《典论》,盖犹桓子《新论》,王充《论衡》之以论名书耳;《论文》,其篇目也,今与《六代》、《辨亡》诸篇,同次于论。然则昭明自序,所谓老庄之作,管孟之流,立意为宗,不以能文为本,其例不收诸子篇次者,岂以有取斯文,即可裁篇题论,而改子为集乎?《七林》之文,皆设问也。今以枚生发问有七,而遂标为七,则《九歌》、《九章》、《九辨》,亦可标为九乎。《难蜀父老》亦设问也;今以篇题为难,而别为难体,则《客难》当与同编,而《解嘲》当别为嘲体,《宾戏》当别为戏体矣。《文选》者,辞章之圭臬,集部之准绳,而清乱芜秽,不可殚诘。
此文攻击萧《选》之分体,诚无完肤。但文体流变,错综变化,本极复杂;巧立名目,固非所宜;概仍旧称亦有未当。萧《选》论体,诚不免失之过碎,但较之以前陆机、挚虞诸家实为详密,也未尝不是文学批评史上的一种进步。曹丕云“夫文本同而末异”,今欲论文章之体制,固不得不重在末而求其异也。
至于《文心雕龙》之论文章体制便更较精密。大抵是书上编自《辨骚》以下,均为论述文体之作。就其所言,盖别文体为下列诸种:
骚
诗 (四言 五言 三六杂言 离合 回文 联句 共韵)
乐府 (鼓吹 铙歌 挽歌)
赋
颂·赞
祝·盟 (谴咒 诰咎 祭文 哀策)
铭·箴 (碣)
诔·碑
哀·吊(www.xing528.com)
杂文 (对问 七发 连珠 典 诰 誓 览 略 篇章 曲 操 弄 引 吟 讽 谣 咏)
谐·隐 (谜语)
——以上文——
史传 (策 纪 传 书 表 志 略 录)
诸子
论·说 (议 说 传 注 赞 评 序 引)
诏·策 (命 诰 誓 令 制 策书 制书 诏书 戒敕 教)
檄·移 (誓 露布 文移 武移)
封禅
章·表 (上书 章 奏 表 议)
奏·启 (禅事 封事)
议对 (驳议 对策 射策)
书·记 (表奏 奏书 奏记 奏笺 谱 籍 簿 录 方术 占 式 律 令 法 制 符 契 券 疏 关 刺 解 牒 状 列 辞 谚)
——以上笔——
盖刘氏分析文章体制,其大旨有三:(1)以文笔分类。刘师培《中古文学史》云:“即《雕龙》篇次言之,由第六迄第十五:以《明诗》、《乐府》、《诠赋》、《颂赞》、《祝盟》、《铭箴》、《诔碑》、《哀吊》、《杂文》、《谐隐》诸篇相次,是均有韵之文也;由第十六迄于第二十五,以《史传》、《诸子》、《论说》、《诏策》、《檄移》、《封禅》、《章表》、《奏启》、《议对》、《书记》诸篇相次,是均无韵之笔也。此非《雕龙》隐区文、笔二体之验乎?”案此言亦有一部分的理由,刘勰论文固不主张文、笔的分别(说详后),但其篇次却是隐区韵、散二体的。(2)以性质别体,如《颂赞》、《祝盟》、《铭箴》、《诔碑》、《哀吊》、《谐隐》、《论说》、《诏策》、《檄移》、《章表》、《奏启》、《议对》、《书记》诸篇均以其性质之相近者,合而论之。(3)无可分者则别为一类。如有韵之文则于对问、七发、连珠等等举以纳入杂文一类,无韵之笔如谱、籍、簿、录、方术、占、式等等又举以附于书记一类。大纲细目,罗罗清疏,关于文体之辨析,盖已大体确定其基础矣。
刘氏《文心》为论文之著,与萧统《文选》之仅为总集者有别,故于辨析文体之外,更复加以阐说。(2)今就其诸篇所论,则其阐说之点,大率亦不外数端:(1)关于各体之释义,如“诗者持也”(《明诗》),“赋者铺也”(《诠赋》),“铭者名也”(《铭箴》),“颂者容也”(《颂赞》),“诔者累也,碑者埤也”(《诔碑》)之类均是以声训者。又如:“乐府者声依永,律和声也。”(《乐府》)“箴者,所以攻疾防患喻箴石也。”(《铭箴》)“启者开也,高宗云,启乃心沃朕心,取其义也。”(《奏启》)凡此之类,又是以义解者。(2)论述各体之体制,如论颂则谓“敷写似赋,而不入华侈之区;敬慎如铭,而异乎规戒之域”(《颂赞》)。论诔则谓“传体而颂文,荣始而哀终”(《诔碑》)。论箴铭则谓“箴诵于官,铭题于器,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。箴全御过,故文资确切;铭兼褒赞,故体贵弘润”(《铭箴》)。凡斯诸端,皆就其体制而严为之辨者。(3)论述各体之源流。此则各篇皆然,而《颂赞》一篇所言更为详备,他不仅推到颂之原始,谓出于“帝喾之兴,成墨为颂”,并且再论及野诵之变体,再论及《橘颂》之覃及细物,以明其流变。至于下文再说“班傅之《北征》、《西巡》,变为序引,马融之《广成》、《上林》(疑作“东巡”),雅而似赋”,则且就颂之混于他体者言之。(4)评述各体之代表作家及代表作品。此在各篇中亦往往见之,如《哀吊》篇云:“至于苏慎(疑作“顺”)、张升,并述哀文,虽发其情华,而未极心实。建安哀辞,惟伟长差善,《行女》一篇,时有恻怛。及潘岳继作,实踵其美。观其虑善辞变,情洞悲苦,叙事如传,结言摹诗,促节四言,鲜有缓句。故能义直而文婉,体旧而趣新,金鹿、泽兰,莫之或继也。”此四项中前(1)(2)项同于陆机《文赋》而疏解较详,第(3)项同于挚虞《流别》,而论述较备,第(4)项又略同魏文《典论》、李充《翰林》而评断较允。所以即就文体之研究而言,《文心雕龙》亦集以前之大成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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