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文心雕龙·情采》篇云:“立文之道其理有三:一曰形文,五色是也;二曰声文,五音是也;三曰情文,五性是也。五色杂而成黼黻,五音比而成韶夏,五情(疑作性)发而为辞章,神理之数也。”此处所谓形文声文,是就广义言者。若就狭义言之,则形文是词藻修饰的问题,声文又是音律调谐的问题。要之这二者都是文的外形的问题,而不是内质的问题。易言之,是文的问题,而不是质的问题。当此骈文流行的时代,其作风之重视词藻与音律本是当然的事情,所以批评家的论文标准,每多以词藻音律为前提,至少,也须文质调剂得中,决不如后世之重质轻文的。萧统《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》云:
夫文典则累野,丽则伤浮。能丽而不浮,典而不野,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,吾尝欲为之,但恨未逮耳。
这正是一种折衷的论调。《文心·情采》篇云:
圣贤书辞,总称文章,非采而何!夫水性虚而沦漪结,木体实而花萼振,文附质也;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,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,质待文也。
又云:
《孝经》垂典,丧言不文,故知君子常言,未尝质也;《老子》疾伪,故称“美言不信”,而五千精妙,则非弃美矣。
他如《征圣》篇谓:“志足而言文,情信而辞巧,乃含章之玉牒,秉文之金科。”《序志》篇谓:“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。”都是质不废文的论调。所以开端《原道》一篇即言:
傍及万品,动植皆文:龙凤以藻绘呈瑞,虎豹以炳蔚凝姿。云霞雕色,有逾画工之妙;草木贲华,无待锦匠之奇。夫岂外饰,盖自然耳。至于林籁结响,调如竽瑟;泉石激韵,和若球锽。故形立则章成矣,声发则文生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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形立则章成,声发则文生,这二语正说明形文声文的重要。《文心》有《丽辞》一篇以讲形文,有《声律》一篇以讲声文,正与梁元帝《金楼子》论文以“绮縠纷披,宫徵靡曼”,为文的条件同一意思。绮縠纷披,即形文之谓;宫徵靡曼,即声文之谓。所以梁简文帝对于时人之学谢灵运、裴子野者深致不满。其《答湘东王书》云:
又时有效谢康乐、裴鸿胪文者,亦颇有惑焉。何者?谢客吐言天拔,出于自然,时有不拘,是其糟粕。裴氏乃是良史之才,了无篇什之美。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华,但得其冗长;师裴则蔑绝其所长,惟得其所短。谢故巧不可阶,裴亦质不宜慕。
吐言天拔,出于自然的,犹须加以修饰之功,才不致成为糟粕。至于了无篇什之美者,当然更不宜慕了。所以他下文即愤慨地说:
故玉徽金铣,反为拙目所嗤;巴人下里,更合郢中之听。阳春高而不和,妙声绝而不寻。竟不精讨锱铢,核量文质;有异巧心,终愧妍手。是以握瑜怀玉之士,瞻郑邦而知退;章甫翠履之人,望闽乡而叹息。诗既若此,笔又如之。徒以烟墨不言,受其驱染;纸札无情,任其摇襞。甚矣哉文之横流,一至于此!
他对于质陋之不满意如此。也可知当时文坛批评的风气了。萧统《文选序》云:
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,大辂宁有椎轮之质!增冰为积水所成,积水曾微增冰之凛。何哉?盖踵其事而增华,变其本而加厉,物既有之,文亦宜然。
此说虽本于葛洪之古朴今丽说,但亦极为重要。他很能说明文学史上所以由质趋文之故,他亦很能说明文学批评史上所以对于文学观念逐渐重视藻饰之故。明得此意,才知简文帝与《湘东王书》所以对于“吟咏情性,反拟《内则》之篇;操笔写志,更慕《酒诰》之作”的文体要称为“懦钝异常”了。
这是时人一般的见解,故其品评作家或作品亦每以此为判断的标准。沈约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之评建安文学谓“以情纬文,以文被质”。称潘、陆之作为“缛旨星稠,繁文绮合”。而评屈、宋、贾马谓“英辞润金石”,论颜、谢之作为“体裁明密”。至于“寄言上德,托意玄珠”之作,则称为“遒丽之辞,无闻焉尔”了。当时《诗品》之论东晋谈玄之诗亦谓“理过其辞,淡乎寡味”,“诗皆平典似《道德论》”,有“建安风力尽矣”之叹。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篇讥其“辞趣一揆”,《时序》篇又议其“因谈馀气”。可知风会所趋,即在刘、锺二氏,其论调见解,亦往往有难以立异者。因知昔人病锺嵘列陶潜于中品、列曹操于下品,而议其品第未允;又《文心雕龙·诏策》一篇谓“文景以前诏体浮新,武帝崇儒选言弘奥,策封三王,文同训典”,近人亦每有议其未当者。实则都由当时品评的标准如此,固非可以后世之好尚,议昔人之失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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