虞溥与葛洪在当时文胜的时期,都是反时代潮流的批评家。葛洪《抱朴子·尚博》篇云:
或贵爱诗赋浅近之细文,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,以磋切之至言为骏拙,以虚华之小辨为研巧,真伪颠倒,玉石混淆,同广乐于桑间,钧龙章于弁服。悠悠皆然,可叹可慨者也。(21)
他这种尊子书忽文艺的主张,确乎也是很背时的。即专就纯文学而言,如《辞义》篇云:
古诗刺过失,故有益而贵;今诗纯虚誉,故有损而贱。
此亦完全以应用为标准,似乎与虞溥诸人一样,但其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,则葛洪却远胜于虞溥。此有二因:
其一,所谓尊子书忽文艺云者,不过就此二者比较言之耳。在此二者之中,也许葛洪因于个人才性之有所偏畸,或因于传统思想之未能尽除,或因于反对流俗之过于重文而轻质,于是觉其“悠悠皆然,可叹可慨”。实则葛洪对于文学的观念,绝不和虞溥一样。虞溥以为“行有馀力,则以学文”,葛洪则以为文章并非德行之馀事。他在《尚博》篇中讨论文章与德行的问题。他以为文章与德行并无本末先后之分:
文章之与德行,犹十尺之与一丈;谓之馀事,未之前闻。夫上天之所以垂象,唐虞之所以为称,大人虎炳,君子豹蔚,昌旦定圣谥于一字,仲尼从周之郁,莫非文也。八卦生鹰隼之所被,六甲出灵龟之所负;文之所在,虽贱犹贵,犬羊之鞟,未得比焉。
即分本末亦不足以为轻重的标准。所以他再说:
且夫本不必皆珍,末不必悉薄。譬若锦绣之因素地,珠玉之居蚌石,云雨生于肤寸,江可始于咫尺尔!则文章虽为德行之弟,未可呼为馀事也。
他本于这种观点,所以并不轻视文章。——非惟不轻视文章,并且喜欢讨论文章。他因为——
德行为有事,优劣易见;文章微妙,其体难识。夫易见者粗也,难见者精也。夫唯粗焉,故铨衡有定焉;夫唯精焉,故品藻难一焉。吾故舍易见之粗,而论难识之精,不亦可乎?(《尚博》篇)
此所以他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,应当较虞溥诸人重要得多。可是他毕竟偏于杂文学方面。观其《自序》谓:“洪年二十馀,乃计作细碎小文,妨弃功日,未若立一家之言,乃草创子书。”则其兴趣所在也可以窥知了。故他所谓“文章微妙,其体难识”,所谓“品藻难一”云者,未尝不兼指内容的思想而言。所以他又说:
筌可以弃而鱼未获,则不得无筌;文可以废而道未行则不得无文。(《尚博》篇及《文行》篇)
则他虽似重文而并不承认文学的独立性了。故彼之异于虞溥者,不过不主先德行而后文学而已。其所以重视文学者,盖指杂文学言,固非贵虚华之诗赋也。
其二,能明文学进化的观念。此则同于王充而远胜于虞溥者。其《钧世》篇云:
古书之多隐,未必昔人故欲难晓:或世异语变,或方言不同,经荒历乱,埋藏积久,简编朽绝,亡失者多;或杂续残阙,或脱去章句;是以难知,似若至深耳。且夫《尚书》者,政事之集也;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。《毛诗》者,华彩之辞也;然不及《上林》、《羽猎》、《二京》、《三都》之汪博富。然则古之子书,能胜今之作者,何也?守株之徒,喽喽所玩,有耳无目,何肯谓尔!其于古人所作为神,今世所著为浅,贵远贱近,有自来矣。故新剑以诈刻加价,弊方以伪题见宝。是以古书虽质朴,而俗儒谓之堕于天也;今文虽金玉,而常人同之于瓦砾也。若夫俱论宫室,而奚斯路寝之颂,何如王生之赋《灵光》乎?同说游猎,而《叔畋》、《卢铃》之诗,何如相如之言《上林》乎?并美祭祀,而《清庙》、《云汉》之辞,何如郭氏《南郊》之艳乎?等称征伐,而《出车》、《六月》之作,何如陈琳《武军》之壮乎?近者夏侯湛、潘安仁并作补亡诗,《白华》、《由庚》、《南陔》、《华黍》之属,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,咸以古诗三百,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。
这种论调明白文学之进化,明白品评文学不可贵古贱今,这实是重要的地方。此意虽亦同于王充之文不必合于古的论调,但他谓今文胜古文的缘故,由于古朴今丽,则完全是受时代的关系。如《钧世》篇所云:
且夫古者事事醇素,今则莫不雕饰,时移世改,理自然也。至于罽锦丽而且坚,未可谓之减于蓑衣;辎妍而又牢,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。书犹言也,若言以易晓为辩,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?若舟车之代步涉,文墨之改结绳,诸后作而善于前事,其功业相次千万者,不可复缕举也。世人皆知快于曩矣,何以独文章不及古耶?(www.xing528.com)
此种论调,较之王充思想,便修正得多,圆融得多了。可知时代的关系终究是不可漠视的。所以葛洪虽极推崇王充称为冠伦大才,(22)而《辞意》篇谓:
属笔之家亦各有病: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,申诫广喻,欲弃而惜,不觉成烦也。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,证援不给,皮肤鲜泽,而骨鲠迥弱也。
此虽不是批评王充的《论衡》,而《论衡》的文辞,确不免有深处失之烦的地方。所以王、葛两家虽并推崇论著之散文,而《抱朴子》的文辞却远胜于《论衡》,观《意林》、《书抄》、《御览》诸书所引《抱朴子》佚文,颇多推崇陆机《陆子》之处,(23)亦可知其论文微旨之所在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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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 应玚《文质论》云:“丕泰易趋,道无攸一;二政代序,有文有质。”当时诸家之撰文质论者,大率不外此意。
(2) 《御览》五百九十五引《典论·论文》云:“余观贾谊《过秦论》发周秦之得失,通古今之制义,洽以三代之风,润以圣人之化,斯可谓作者矣。”亦同此意。
(3) 杨修《答临淄侯笺》云:“今之赋颂,古诗之流,不更孔公,风雅无别耳。修家子云,老不晓事,强著一书,悔其少作;若比仲山周旦之俦,为皆有愆耶!君侯忘圣贤之显迹,述鄙宗之过言,窃以为未之思也。若乃不忘经国之大美,流千载之英声,铭功景钟,书名竹帛,斯自雅量素所蓄也;岂与文章相妨害哉!”此书虽似驳曹植轻视辞赋的主张,但其论断亦以儒家思想为衡。
(4) 明胡侍《真珠船》云:“魏文帝《典论·论文》云,‘徐幹时有齐气。’李善注,‘言齐俗文体舒缓,而徐幹亦有斯累。’按《汉书·地理志》,《齐诗》,‘子之旋兮。遭我乎峱之间兮’,又曰‘俟我于著乎而’,此亦其舒缓之体。’又云:‘齐至今,其士舒缓阔违而足智。’《朱博传》:‘博迁琅琊,齐部舒缓,博奋髯抵几曰,观齐儿欲以为俗耶?’《寰宇记》:‘齐州人志气缓慢。’是则齐俗自来舒缓,故文体亦然。”
(5) 其《与吴质书》亦云:“伟长怀文抱质,……著《中论》二十馀篇,成一家之言,辞意典雅,足传于后。……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,其才学足以著书,美志不遂,良可痛惜。……孔璋章表殊健,微为繁富。公幹有逸气,但未遒耳;其五言诗之善者,妙绝时人。元瑜书记翩翩,致足乐也。仲宣续自善于辞赋,惜其体弱,不足起其文;至于所善,古人无以远过。”
(6) 锺嵘《诗品序》谓“陆机《文赋》通而无贬”,盖亦以此本非品评性质,故不显优劣也。
(7) 杜甫《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》云:“雕刻初谁料,纤毫欲自矜。神融蹑飞动,战胜洗侵陵。妙取筌蹄弃,高宜百万层。”朱鹤龄《注》:“‘雕刻初谁料’,即《文赋》之‘笼天地于形内,挫万物于笔端’也。‘纤毫欲自矜’,即‘考殿最于锱铢,定去留于微芒’也。‘神融蹑飞动’,即‘精骛八极,心游万仞’也。‘战胜洗侵陵’,即‘方天机之骏利,夫何纷而不理’也。‘妙取筌蹄弃,高宜百万层’,即‘形可不逐,响难为系,块孤立而特峙,非常言之所纬’也。因刘使君以诗来寄而言诗道之难如此。”案:朱《注》以杜诗与《文赋》参证,所解亦是。
(8) 《世要论》十二卷,《隋志》著录入法家,早佚。此据《群书治要》辑录。《群书治要》作《政要论》。
(9) 谢榛《四溟诗话》云:“陆机《文赋》曰:‘诗缘情而绮丽,赋体物而浏亮。’夫绮靡重六朝之弊,浏亮非两汉之体。”似以此为陆机病。实则陆机所言本不泥于古说,正可据以看出其偏于妍丽的主张。
(10) 皇甫谧《三都赋序》亦云:“若夫土有常产,俗有旧风,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;而长卿之俦,过以非方之物,寄于中域,虚张异类,托有于无。祖构之士,雷同影附,流宕忘返,非一时也。”
(11) 案《世说·文学》篇注引《左思别传》谓皇甫谧《序》出思自为,欲重其文,故假时人名姓云云。窃以为此说非是。严可均《全晋文》已辨之矣。不过皇甫此序为左氏作,故其论赋主张,亦或受左思启发耳。
(12) 挚虞与陆机虽同时而稍后。且陆机《文赋》成于入洛以前,杜甫诗“陆机二十作文赋”,可证。
(13) 《玉海》五十四惟引此数家之说无所折衷。
(14) 《三国志·陈思王传》注引云:“刘修著诗赋颂六篇。”《后汉书·桓麟传》注引云:“麟文见在者十八篇,有碑九首诔七首,七说,首沛相郭府君书一首。”《文选》《长笛赋》注引云:“刘玄字伯康,明帝时官至中大夫,作《簧赋》。”《世说新语》注引云:“崔烈字威孝,高阳安平人,骃之孙,瑗之兄子也。灵帝时官至司徒太尉,封阳平亭侯。”又“潘勖字元茂,陈留中都人。少有逸才,献帝时为尚书郎,迁东海相,未发,拜尚书左丞,病卒”。案其体例,盖与后世《诗人征略》、《诗人小传》诸书相类。
(15) 刘师培《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》:“文学史者,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。古代之书,莫备于晋之挚虞。虞之所作,一曰《文章志》,一曰《文章流别》。《志》者,以人为纲者也。《流别》者,以文体为纲者也。”——(《国故》第三期)
(16) 《宋史·艺文志》“充”或误作“允”,注云:“一作元,或作克。”
(17) 《玉海》六十二引《中兴书目》谓凡二十八篇。
(18) 焦竑《国史经籍志》于子部杂家类、集部诗文评类虽并著录,但也当与挚虞《文章流别集》同例,并非当时尚有传本。以在明代各家藏书目中均无之,则其散佚可知。其散佚之时当在宋以后,《崇文总目》及《遂初堂书目》之文史类均著录之,惟《遂初目》无卷数耳。宋《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》入史类故事门,不入集类文史门,注云“阙”。
(19) 见《文心雕龙·序志》篇。《玉海》六十二引作“博而寡要”窃以为刘氏所下评语,于魏文陈思诸家,均是优劣互见,当以“博”为近是。
(20) 见《野客丛谈》卷十一,此为严辑所未录者。又《御览》五九三引《翰林论》“诫诰施于弼违”一语,亦严辑所未收。
(21) 《抱朴子·百家》篇亦有此语,文辞稍异。
(22) 见《喻蔽》篇。又《北堂书抄》一百,《御览》五百九十九引《抱朴子》佚文,亦谓谢尧卿说王充以为一代英伟。
(23) 《抱朴子》佚文:“嵇君道曰,每读二陆之文,未尝不废书而叹,恐其卷尽也。《陆子》十篇,诚为快书。其辞之富者,虽覃思不可损也;其理之约者,虽鸿笔不可益也。观此二人岂徒儒雅之士,文章之人也。”(《意林》、《书抄》一百,《御览》六百二)“陆平原作子书未成,吾门生有在陆君军中,常在左右,说陆君临亡,曰,穷通时也,遭遇命也。古人贵立言以为不朽,吾所作子书未成,以此为恨耳。余谓仲长统作《昌言》未竟而亡,后缪袭撰次之,桓谭《新论》未备而终,班固为其成瑟道。今才士何不赞成陆公子书。”(《御览》六百二)“抱朴子曰,秦时不觉无鼻之丑,阳翟憎无瘿之人,陆君深疾文士放荡,流遁遂往;不为虚诞之言,非不能也。陆君之文犹玄圃之积玉,无非夜光。吾生之不别陆文,犹侏儒测海非所长也。却后数百年若有干迹,如二陆犹比肩也,不谓疏矣。”(《意林》、《书抄》一百,《御览》五百五十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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