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汉文学以辞赋为主潮,所以也颇多论赋之语;尤其以扬雄所言,最足代表汉代赋论的两方面。大抵汉人论赋不外两点:一是站在文学的立场言者,一是站在儒学的方面言者;而扬雄一生之赋论却兼有这两方面。盖扬雄之论赋,随其一生兴趣之转移而有早年、晚年的分别。《法言·吾子》篇云:“或问吾子少而好赋?曰然。童子雕虫篆刻;俄而曰壮夫不为也。”可知他早年是好作辞赋,至晚年则兴趣一转,始由文而倾向于学,遂以为壮夫不为了。因他这种兴趣之转移,所以他对于文学批评的见解,也有早年、晚年的分别。
其在早年对于辞赋犹有兴趣的时候,论赋亦偏于文学的立场。桓谭《新论·道赋》篇引扬雄语云:“能读千赋,则善赋。”《西京杂记》亦引此语。又《西京杂记》中另有一节云:
司马长卿赋,时人皆称典而丽,虽诗人之作不能加也。扬子云曰:“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,其神化所至耶?”子云学相如而弗逮,故雅服焉。(1)
这些话与《法言》所载论赋之语绝不相同,当是他早年的见解。《西京杂记》一书,其本身虽不甚可靠,有的谓晋葛洪所撰,有的谓梁吴均所撰,不能信为刘歆之著;(2)但如上述这些言语亦见于桓谭《新论》,则谓为扬雄所言,或亦未必无据。这些话的重要,即在应用“神”的观念到文学批评上,即在很能说明作赋的工夫之甘苦。这实是值得注意的事。盖其所谓“读千首赋乃能作赋”云者,即是火候到时莫知其然而然的境界,是指学力言者。(3)其所谓“神化所至”云云,即是庄子所谓“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”的意思,是偏重在天分言者。学力犹可勉强,天分则不可勉强了。所以对于司马相如天分之高,当然要十分倾倒,而觉得似乎不是从人间来了。至于《法言·君子》篇之论相如,称为“文丽用寡”,则又另用道德的观念来批评。此是扬雄晚年的见解,固宜其有不满的论调矣。
因此问题,再想到《西京杂记》所载司马相如答盛览问赋之语,谓:
合纂组以成文,列锦绣而为质,一经一纬,一宫一商,此赋之迹也。赋家之心,包括宇宙,总览人物;斯乃得之于内,不可得而传。(www.xing528.com)
此数语虽不能遽信为相如所言,然其以文之形式为迹,而以文之精微归之于赋家之心,或是扬雄以前所已经拈出的问题。所以扬雄继之再提出一个“神”字。扬雄称相如赋非自人间来,即谓这个不可得而传的赋家之心,出于天才,非尽人所可企及耳。旧时文学批评上的用字,总以愈抽象的愈能阐发文艺上的神秘性,所以“心”字犹落迹象,“神”字便较为微玄。盖心是赋家之所禀,神是赋家之所诣。一指才性,所以所谓“包括宇宙,总览人物”者,是绝对不可得而传;一则兼指工夫,所以似乎犹有可以用力的地方。扬雄言:“能读千赋则善赋。”这即是艺术上的神秘,所谓“巧者不过习者之门”。司马相如所言的是不可得而传的心,扬雄则进一步推究到不可得而传的法。《法言·问神》篇云:“或问神?曰:心。”又云:“昔者仲尼潜心于文王矣,达之;颜渊亦潜心于仲尼矣,未达一间耳。神在所潜而已矣!”李轨《注》云:“神道不远,潜心则是。”心与神的关系,以此数语阐说得最清楚。潜心则自能渐渐达到神化的境界了。换句说来,即是渐渐可使这个不可得而传的赋家之心,也能以下力之久而得之于内了。所以这是一个莫知其所以然并且是不可得而传的方法。
盖在扬雄以前,武帝宣帝并皆提倡辞赋。观《汉书·王褒传》谓:
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,数从褒等放猎,所幸宫馆辄为歌颂,第其高下,以差赐帛。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。上曰:“不有博奕者乎!为之犹贤乎已。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,小者辨丽可喜。譬如女工有绮縠,音乐有郑卫,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;辞赋比之,尚有仁义风谕,鸟兽草木多闻之观,贤于倡优博奕远矣。
则知扬雄早年未能免俗,沉浸在辞赋中间,正亦不足怪了。
免责声明:以上内容源自网络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,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