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子在文学批评上有两项长处。这两项长处,孟子也自知之而自言之。有一天公孙丑问孟子道:“敢问夫子恶乎长?”孟子说:“我知言;我善养吾浩然之气。”这两句确是我们论他的文学观时所值得注意者。其知言一部分犹不外孔门的思想;至养气一部分,则为他自得之处。不过由文学批评而言,则养气之说及于后世文学批评之影响虽甚大,却不是他论文的见解。故现在论及他的文学批评时,似乎只宜注重在知言一项言之。
公孙丑再继续问道:“何谓知言?”孟子云:
诐辞知其所蔽;淫辞知其所陷;邪辞知其所离;遁辞知其所穷。(《公孙丑》)
这与《易·系辞传》所谓“将叛者其辞惭,中心疑者其辞枝”云云,同样意思。盖此也即是儒家神的观念之应用。听其言,读其文,因以窥其心,而知其人。这即是所谓由已知而推及未知;这即是所谓体会。他又说:
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。眸子不能掩其恶:胸中正则眸子瞭焉;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。听其言也,观其眸子,人焉廋哉。(《离娄》)
他既说“眸子不能掩其恶”了,但是又要加一句“听其言也”;因为眸子只可见心之形,言却可闻心之声。
由言以闻心声,固然足以知其人了,但犹不过知时人之言,不足以知古人之言。欲知古人之言,他又提出两个方法:一个是“以意逆志”,一个是“论世”。
以意逆志的方法,是由主观的体会,直探到诗人的心志里。《告子》篇中有一节论《小弁》与《凯风》二诗,正可为他应用这种方法的例证。
公孙丑问曰:“告子曰,《小弁》,小人之诗也。”孟子曰:“何以言之?”曰:“怨。”曰:“固哉高叟之为诗也。有人于此:越人关弓而射之,则己谈笑而道之;无他,疏之也。其兄关弓而射之,则己垂涕泣而道之;无他,戚之也。《小弁》之怨,亲亲也;亲亲,仁也。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!”曰:“《凯风》何以不怨?”曰:“《凯风》,亲之过小者也;《小弁》,亲之过大者也。亲之过大而不怨,是愈疏也;亲之过小而怨,是不可矶也。愈疏,不孝也;不可矶,亦不孝也。”(www.xing528.com)
这种论诗,入情入理,确是通达,确是不固。他在《万章》篇中更说明其理云:
咸丘蒙曰:“舜之不臣尧,则吾既得闻命矣。《诗》云:‘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’而舜既为天子矣,敢问瞽瞍之非臣,如何?”曰:“是诗也,非是之谓也;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。——曰:‘此莫非王事,我独贤劳也。’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,不以辞害志;以意逆志,是为得之。如以辞而已矣!《云汉》之诗曰‘周馀黎民,靡有孑遗’,信斯言也,是周无遗民也。”
这样论诗,也深能探求诗人之情志,其言亦入情入理。他知道诗人当情感强烈之时,措辞不免有抑扬过甚的地方,类此之处,都不可泥于字面求之。照他这样以意逆志,用之得当,对于纯文学的了解,确是更能深切而不流于固陋。可是他这种以意逆志,全凭主观的体会终究不是客观研究的方法。所谓以意的意,本是漫无定准的,偶一不当,便不免穿凿附会,成为过分的深求。孟子论诗所以时多乱断的地方者以此。盖他所谓以意逆志者,有时仍不免袭孔门的触类旁通法也。沿袭孔门的触类旁通法,所以虽主张“逆”,主张直契精微,但是终究只能做到意志之采索,而不能蕲其精神之感应。
至于论世的方法,《万章》篇又云:
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,又尚论古之人。颂其诗,读其书,不知其人可乎?是以论其世也。——是尚友也。
论世是知人的一个方法,也即是知言的一个方法,颂诗读书不可不知人,欲知人不可不论世。他知道“文武兴则民好善,幽厉兴则民好暴”,他又知道“富岁子弟多赖,凶岁子弟多暴”。(均见《告子》)环境之支配是很有力量的。虽则他说“若夫豪杰之士,虽无文王犹兴”(《尽心》),但欲知其人之或受时代影响,或是反抗时代,总不可不论其世。论世而作者之个性乃益显。
不过孟子提出这个方法虽很重要,而他对于这个方法之应用,却不免时多错误。顾颉刚先生的《诗经的厄运与幸运》一文言之已详,可不复赘述了。(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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